作者 白坤峰

    数十座牌坊在“文革”动乱中烟消玉碎，故乡山东单县空余“牌坊城”的美名，今天，我们只能凭劫后余生的两座——百狮坊、百寿坊领略当年的壮观。

    百狮坊下，我凝神仰视不知多少回了，此时，残淡的太阳正悄悄向西天滑去，苍老的石坊上浮上一层深沉幽思的色泽，如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对西风残照，沉浸于冥冥思索之中了。

　  百狮坊俗称张家牌坊，乾隆四十三年为赠文林郎张蒲妻朱氏而建，高十四米，宽九米，全石结构。整座牌坊，结构精巧，雕刻精美，宏伟壮观，主次分明，繁而不乱，在全国也堪称一流。

     百狮坊的奇绝在于其雕刻艺术，它融圆雕浮雕透雕于一体，精巧绝伦。那百条苍龙在云间翻雾弄雨，争抢华光四射的明珠。它们缘柱盘旋周匝数遍，如活龙欲乘云直上携柱而飞。八根夹柱分八组雕刻了百只石狮，大狮巨头突目矫健威猛，小狮则千姿百态，最让游客叹服。它们或大或小，或静或奔，有的伏于母背，有的贴在母腹，有的两两相戏，有的驻足遐观，有的跳跃翻滚……整整一百只，无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你看，那只伏于母腹的小狮，多么活泼可爱，使你情不自禁地想起稍稍走近就会溜进母亲身下的小猫、卷心菜上轻轻一触便蹦远的蟋蟀。由于工匠们构思奇特，使它们相叠相遮，难以数清。

　　物换星移，沧桑几度，贞节的意义早已黯然失色，牌坊显示出独立的艺术美，但其中的历史文化内涵，我们不应忘记。

　　月光下、暮雨中、寒雾里，我不止一次仰视百狮坊：怪眼圆睁的八大石狮、怒目奋须的百条苍龙，清晰地体现了封建统治力量的沉重；那方圣旨如帝王的眼睛，永远俯视着，它浓缩了代代妇女强烈而渺小的信仰和低微的梦。贝多芬说：雕塑是凝固的音乐。这石坊，不就是一部命运交响乐吗，风风雨雨三百年，这支命运悲歌永久地奏响着奏响着。

　　最容易记往的最容易忘记，时过境迁，有谁还记得，几多青春，几多韶华，寒夜孤灯，凄风苦雨。恍惚中，我仿佛看见牌坊下延伸着一条猩红长毯，一群女人缓缓走来，她们或苍容皓首或青丝红颜，或虔诚或无奈，或欣喜或哀怨，穿过高香袅袅的烟幕，一步步一步步走向高高的祭坛……

　  百狮坊还有一个带血的故事，当年的主人为使自家的牌坊一枝独秀，在工匠的庆功酒中投下毒药。果然，齐鲁大地再没有哪座牌坊比百狮坊更精美了，这原本好像是为了象征圣洁的石坊，从此洒上残酷与血迹。至今寒风掠过枯枝，还依稀传来凄厉的哭声。

　　高高的石坊——石刻的大书，它的主题只有一个：让女人自甘情愿地跪着！让她们永远成为中国社会金字塔的最最下层。另一座牌坊——百寿坊，恰好对这一点作了印证。

　  百寿坊建于乾隆三十年，俗称朱家牌坊，是为翰林院孔目赠儒林郎朱叔琪妾孔氏而建，造型与百狮坊相似，一九七七年，同百狮坊一起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果说百狮坊显示了富贵之家的豪华，那百寿坊则是展示了所谓礼仪之族的高雅。环绕石额是一百个字体迥异的“寿”字，这是百寿坊之所以得名的原因。石坊处处装饰着疏而有致的牡丹、仙鹤、凤凰、宝瓶、蝴蝶，刀法简洁洗练，造型古朴优美，处处透着书墨之家的清香淡雅。左右小石额上刻有乾隆的皇四子题写的两首诗：

                  布衣疏食度平生，喜看庭芝渐次成。

                  月冷黄昏霜满地，穗帷遥出读书声。

                  数十年来铁骨支，养生送死总无疵。

                  冰操劲节光天地，千古长教奉母师。

    颂词无意中透露了统治的秘密：这一切一切就是为了塑造一个千古皆可奉为“母师”的形象。这位女人做到了，这位女人做到了，她“养生送死”，终于得到了“劲节光天地”的“美誉”。她可能微笑着，自豪地走上高高的祭坛，虔诚地跪了下来……

     啊，牌坊！你默默地耸立着，三百年，站成一幢永恒的命运纪念碑，是多少人间悲剧的见证，怪不得你那么沉重。

    暮色四起，百寿坊上的石雕圣旨和“敕褒节孝”的斗大题字更加黯淡了。冷风悄悄吹来，风铃又弹响了幽远的曲子。

                                  定稿于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