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琼美卡随想录》里谈及托尔斯泰生前极其爱音乐，最喜欢肖邦。称他是音乐中的普希金。托翁家里的钢琴倒是有两台，听客人中的钢琴家弹肖邦，听完，眼泪汪汪。直骂肖邦是畜生。

  对于心仪事物的宠溺，往往我们不吝用昵称来表达亲近与喜欢。料是琴音将俄罗斯文豪的心都给弹碎了，

玛祖卡舞曲中那些疾驰矫健的音型像斜挎着的军刀；波兰舞曲里粘稠动荡的和声如绿色的刺果；踏板重音引爆强者尊荣下的柔怯童真…断肠处，别有幽愁暗恨生。于是，爱意破口而出，粗野动情。

  无独有偶，大学时一次音乐会上,钢琴系的闺蜜带着她新任男友，一海南房地产新贵，坐在后排。当交响序曲渐入尾声时，这厮指着小号声部，低呼：“小喇叭真好听。”吾等侧目坏笑，女友觉得颜面尽失，不许他再做声。下半场是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三个乐章下来，我回头逗趣他：肖邦感觉如何？女友急着扫盲，提示道，是问你作曲家啊，不是瑞士手表。孰料这厮的一句评价让我至今难忘，以此更认定古典音乐是真的不需要用懂或不懂、内行或外行来分野听众。只要是直接引发的原始情感共鸣，既是知音相逢。

  他给波兰小子的定语一点也不亚于托翁，他说：“肖邦是个小缠绵。”

  1838年冬季，体质孱弱的缠绵小兽远离华沙森林，在西班牙乡下马洛卡岛上修道院别墅,坐在钢琴边，只和琴交谈。他的琴房就像一具棺材，乔治桑说，肖邦在棺木里比在洞房中更自在。每天男人作曲，女人则在田间长距离散步；一次暴风雨前她冲回家里，泪人正在钢琴边弹琶音，音色如琉璃，唯美而颓废，灯很弱，他俯在琴盖上对她抽泣着说：“我梦见你死了。”“我亲爱的尸体！”她搂住他安慰：“别害怕！”强势的女人像个娘一样把肖邦当儿子宠，不仅养活他，还随手养活着缪塞等一堆情人。不可否认，在她热力羽翼的守护下，小兽元气恢复，创作灵感伸手可及。

  他说：“自己必须穿得很暖和，这样才能作曲。修道院教堂里跪着一伙修士，四周寂静，像一首歌那样深沉。这时，节奏变慢，一望无际的灰色大海，无船无岸。钢琴——是音调的圣殿，乐器的修道院，做祷告修士的教堂，等待暴风雨来到寂静的大海。而我，将把它唤醒，使它发出声音。”

  他聆听到肉身与灵魂交汇成一片瀚海，一半是悲伤练习曲的礁下涡旋，嵌入血肉；一半是革命练习曲里的滚滚滔浪，消磨生命。就像盗得古希腊著名歌手诗人俄耳甫斯的宝琴，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他用自然界或宇宙的吟咏，告知我们，生命挣扎的意义何在？言说是多么虚无的事情。

  左手凛冽右手温暖，黑白键上调整自我的咆哮与呢喃。

  叙事曲里缠绵易感的白天，应属于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  那琴音式微后的夜晚呢？千缕乡愁逐渐凝聚成21首夜曲间那枚孤单而隐秘的内核——“Zarl”，（波兰语：意为特有的忧伤。）永恒之故国思念, 永在却永不可得。

  《二十四首前奏曲》，24支不同调性的絮语意象：

g小调撼烈，G大调辉煌。

b小调湿润，B大调飞翔。

A大调句法拂起年少轻狂的南风，然而，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忧郁的和弦瓮声停驻a小调后，节奏须臾迷乱。

f小调的演奏连线下，隐藏着一颗老虎的心；

降A大调用音乐封存气味，眼含喜泪，细嗅蔷薇。

小兽还能将节气编进指尖，日长雄鸟雀，春远独柴荆是降E大调里的轻快音形，可换到降D大调上呢？分明写意淋浪，梧桐更兼潇潇雨，霜砧声急。

所有通往深沉或轻盈的秘径，仅半音之差。

蓄势，徘徊，掏空，黯然。肖邦用最细腻最稍纵即逝的暴力，使我们沉醉其间，难以自拔。

                                                                 《中国周刊》专栏 四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