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心理健康纵横谈 |
如果吃药,可以把我爱的人都留在身边…
邱学慈
2017年6月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我带着我的秒表,前往某教学医院的精神科门诊。那是一种让人极度烦躁的人潮拥挤,迷宫似的走廊和指标,不知绕了几大圈、撞了多少人的肩膀才终于挤到一位志工妈妈身边。清楚的引导精准到让我惊讶。
我依照她的指示,走到长廊的底端,发现天花板的建筑材料改变了。从原本古色古香的砖瓦式拼贴,变成了金属的过度反光。抬眼望去,竟能从冰冷的钢铁建材中,隐约反射出黑色的人影,扭曲着、变形着,却活生生呈现。
眼前的景象却出乎我意料,精神科候诊厅里的每个人,都「正常」到让我讶异。这里没有人裹着绷带,没有人蓬头垢面,更没有人像是需要被狗炼拴起来般的失控或「脑袋有病」。他们似乎比这间医院里的其他任何人都来得更安静、更文明。有人滑着手机、有人翻着小说、也有人像我一样好奇东张西望。
这种「正常」,让我对于自己刚刚的「毛骨悚然」和「小心翼翼」觉得愧疚至极。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为何需要被安置在金属长廊的另一端,与其他「正常人」隔离呢?我们这些「正常人」,究竟在害怕什么!
「叮咚──」诊间跳号的红灯亮起,将我散乱的思绪捉回。我按下秒表,想看看一位精神科医师,到底需要花多少时间,来理解一个「被百年树人」的、活生生的个体。
下午13:28,第1位患者进入诊间;
下午18:57,第25位患者走出诊间。
总计329分钟,平均每一位患者的看诊时间为13分9.6秒。
教学医院也许不能反映通貌。于是,我一周后又带着秒表,到了台北某市立医院的精神科门诊。
下午14:00,第1位患者进入诊间;
下午16:04,第17位患者走出诊间。
总计124分钟,平均每一位患者的看诊时间为7分17.4秒。
候诊厅里人来人往,我默默压着秒表。心想,这里的每个人都好不容易。台湾的健保给付普遍低落,平均每一位患者的健保给付仅200至300元新台币,愈是小型的医院,就愈是不允许医师花费太多时间在同一位患者身上。
「就算我们自己不在意收入,医院也很难请这方面的医师,毕竟请一个就赔一个,」高淑芬一天工作16个小时,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全都是赔钱生意,「我们精神科再怎么压缩,也不可能像耳鼻喉科那样,进来两分钟就出去。」
大人的世界我弄不明白,但我只想被好好对待
健保制度不断剥削医疗人员的专业和血汗,在不断压缩的分秒之间,导致家长极度不信任医师诊断、更拒绝早在1950年就被国际间普遍认证的MPH药物治疗。但在大人世界里你争我夺,牺牲掉的,还是孩子。
据统计,经学校老师转介的孩子中,只有20%至25%的家长愿意带孩子寻求医疗协助;即使医生确立诊断,同意服药的比例也仅有六成;最后就算真的拿药回家,愿意让孩子把药吃下肚的,也只有三分之一!
孩子从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发展对自我的概念。(图非当事人)
药物并不是要让一个吵吵闹闹的疯孩子安静下来,而是帮助孩子与同侪、老师较合理互动,并进行后续学习。就像是给一个重度近视的人戴上眼镜,帮助他头脑清醒理解世界、听懂父母和老师的教导,让他知道「原来我也可以当个好孩子!」
我曾经问过箭头,到底喜不喜欢吃药。他说,药物有怪味道,还会肚子痛,不喜欢。「可是只有我吃药的时候,老师才会觉得我很棒。」箭头指着联络簿上几个蓝色的乖宝宝章,笑瞇瞇的小眼睛挤成两弯月牙,「再两个,我就可以拿到一张『免作业卡』了!」
陈老师回想12年的特教经验,淡淡说:「进来资源班的孩子,几乎都出不去,一待就是六年。除非家长同意用药物提供协助。」
曾经有个六年级的孩子情绪失控,对资源班老师拍桌子怒吼:「你以为我想要待在这里吗?」吼完就崩溃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般,最好把身上所有多余的精力统统都哭掉!多么像那只还在乱跳乱叫的小幼犬,用仅存的力气在通电的笼子中大声求救。我不知道他还可以撑多久,但我只知道,他是被心理学家丢到大人世界里做实验的孩子──在错误的环境中,被错误对待着。
错误认知、延误治疗、拒绝用药,加上ADHD普遍被贴上「坏孩子」的标签,有二分之一的患者会把症状带到成年。
陈皓倒是挺镇定,只是默默握紧女友的手:「如果吃药可以把我爱的人都留在身边,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在泪眼模糊中,我彷佛从陈皓身上看到了成年以后的箭头。ADHD患者若是没有在适当的环境中妥善治疗,未来要面对的,恐怕就是在亲密关系中无止尽的挫折。
采访结束前的最后一天午休,我趴在桌上小憩。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脸上有热呼呼的鼻息扑面,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只见箭头安静趴在我面前,甜甜望着我:「姐姐!下午一点了,妳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