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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前后,廖一梅开始写她执笔以来最柔软的剧本《柔软》,但她陷入了有生以来最长的抑郁期:“我对自己、对人类感到绝望。任何美好的东西在人类这里都将被破坏的,都无法保持。你会看到自己(人类)是怎样毁掉了一个个美好的瞬间。民主、爱情、天空,任何美好的词儿,都被人类破坏了。……人都是掠夺攫取者。特别极端的时候,我憎恨作为品种的人类,我认为人应该被会毁灭。”
尽管如此,她仍对自己彻底的绝望保持了恰当的谨慎:“我是向内的,从小就不善于对别人诉说,习惯将所有的能量都锁在内心。所以我写东西也不想变成发泄,对我来说,这是缺乏力量的表现,没有存在的意义。那等于是对着垃圾桶吐了。”
但她却承认在《柔软》中,那个曾经将犄角对向世界和常识的廖一梅已经改变。至少,她表达了对“理解”的寻求和珍视,她开始承认“所有的事情纠结到最深处,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柔软》的剧本里,不再有以前廖式经典的铺陈、绵密的质问和否定。语言则更直白、简练。剧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台词是:“在人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尽管在写下这些句子时,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真正的理解是得不到的。但两年后的她,她开始觉得苦闷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没有更大的力量,“如果我有的话,我就会了解你为什么不了解(我)”。
文艺青年是一个要挣扎、困惑、跟世界抗争,而没有更大力量的状态
她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来说明她对“文艺青年”的态度。这个词至今让被一些人视为她作品的标签。
去年,她第一次和一个认识十年的朋友第一次吃饭。那位朋友从小就有个不算怪癖的怪癖:嫌富爱贫。从初中起,她就和一个家境接近贫穷的男孩恋爱。后来,这个女孩进入国内最好的大学,男孩子则去当了普通的工人。大学聚会时,这个朋友和同学们高谈阔论,男朋友则在旁边帮忙做饭。毕业之后,女孩的父母坚决认为她应该找一个和她学业、家境对等的人。迫于双方父母的压力,两个人被迫分手。
那个朋友此后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寻找什么样的对象。她尝试过文艺青年、大款、成功人士,都无法真正接受。百般相亲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和她对等的、不算富庶的普通人,然后被动地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某个周六,那位未婚夫带着廖一梅的这个女性朋友出去玩。出小区大门口的时候,跟一辆送快递的车对撞了。送快递的人,是这个女生的前男朋友。
“当时她和我说:那个男孩从车上下来,给了他一个她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根本不像是很多年没见过她似的。就像每天都见面、还在一起时那样放松、美好的笑容。她就觉得,受到了祝福。然后就同意和男朋友结婚、生子。”廖一梅说。
故事的结尾是,那个男孩子在她结婚生子之后,才慢慢选择了结婚、生子。
第二天中午,廖一梅想到这个故事,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说自己已经很少被什么故事感动,她编过比这复杂千倍的情感故事。
她和那位朋友说:其实你是很幸运的人,你看到了真的爱的样子。这和欲望、需要、生活的其他需求层面不相干的、爱的样子。
“如果这个故事,她十年前讲给我听,我会对这个男孩非常愤怒——怎么可能,你们俩坚持了这么久,你是个懦夫,你怎么能对这个世界低头。”廖一梅说,“我会做出很多戏剧性的决定,会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她说。
“如果我写剧本、电影,我也会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解读这个故事。比如说,这个男孩看到她时,他可能会给她一个笑容,但这中间可能有无数的背景故事,也许他心里有无数的东西揪扯他,他会想到一切。从这个角度讲,那就是文艺青年。在那个状态里的人,也许就是文艺青年——你会把它变成一个爱情的悲剧,你会为此每天以泪洗面。在你生命里,因为你失去真爱,你对生命、他人都有仇视。或者说你不相信所有一切的根基。你会用它写无数的小说、电视剧、话剧,成为你所有创作的源泉。”
“但这个男孩他没有这个概念,其实他比有通常的人更大的心、更大的爱,才能给出完全的祝福和笑意。他希望她生活得好,不愿意两个人生活在痛苦和纠结中,选择这个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对我来说,我肯定不是文艺青年了。”
“我知道,文艺青年是一个要挣扎、要困惑、要跟世界抗争,而没有更大力量的状态。而当他不在这个状态的时候,他知道怎样去接纳这个更大的世界、接纳真正的自己,而仍然保持着笑容。”
鲤:虽然“文艺青年”这个词越来越中性,但还是有很多人将这个标签定义为“缺乏行动力”。你现在如何看待这个“群体”?
廖一梅:在我长大的年代里,文艺青年的概念和现在不一样。我觉得我长大后,应该算是文艺青年,我周围的人也都是。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有行动力,很多人都非常有成就!就因为他们有不认同这个世界的念头、或者说不满足于市井生活的这种想法。
特别容易满足于市井生活的那些人,他们不是文艺青年。他们对和自己的物质、实际生活不相关的那一套不感兴趣。我觉得文艺青年的理想,就是和世俗对立吧。
对我来说,这个词儿,从来不是贬义词。
但如果他拿出“文艺青年的范儿”,它就是贬义词。因为有太多人,把它当成抽烟的姿势、熬夜的态度。文艺青年其实是一种精神状态,如你说的,和庸俗对立,本质上他们有超越世俗的愿望,有强烈的精神指向。但如果你们只是把它简化为“穿棉布裙子”就不对了。说到我自己,我不怎么穿棉布裙子和球鞋!我什么衣服都有。
鲤:你以前是把内心最激烈、对别人而言也很能共鸣的东西,袒露给别人看。但你写作的时候,有隐藏过什么么?
廖一梅:我认为写作的一个准则是诚实,或者说坦率。我其实看到过有人说我写的东西太坦率,不大愿意看。但我认为一定有隐藏的东西,描述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认可化的过程。有些你的自我不能认可的东西,你是一定写不出来的。这是写作特别微妙的东西——你的遣词造句、用词将之变得可接受的。
但这中间也许有一种自我期许。大家也许会说我写东西特别冷静,但一定有自我期许在里面。即使是卢梭的忏悔录,也有大量的谎言。哪怕有那么多令人发指的隐私,也一定是他的自我可以接受的。
鲤:那种东西会沉淀在内心么?会成为内心的幽灵?
廖一梅:反正我尽量把他们都揪出来。这些东西只有见了光,才有可能治愈。心里医生不会治什么,他就是说,你只会说你的行为也许和小时候的一些事有关系,这其实是让你不断正视自我的过程。
人真的得对自己的欲望、情绪诚实。你的欲望,只有你自己知道。诚实才有可能改变。你才能适当地从头到尾的打量它,让它放松。否则你会越裹越紧。但这越裹越紧的东西会成为你写作的永恒动力。写,已经是一种治疗。
鲤:你以前提到过你讨厌的几种品质,第一条是伪善。你是怎么定义伪善的?
廖一梅:伪善,就是没有善,装得有善呗。
伪善是一种包裹,而包裹性的东西是无可救药的。我无法和一个伪善的人对话,但我可以和一个恶的人对话。和一个虚空、什么都不是的人对话,是浪费时间嘛。恶是真实的、有力量的。但伪善什么都没有。我和伪善、我和空气是打不了拳的!
鲤:但整个社会充斥着伪善,不是么?
廖一梅:揪到最深处,人类所拥有的善,都是伪善。人类有害虫、益虫之分,什么叫害虫,人家该吃什么吃什么,你还做出一付保护野生动物的样子。你的出发点就是自我,人的自我系统本来就是伪善的,不对,是”非善“的。人类系统,就是对自己有利的,是善。不利于自己的,就是恶。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而已,谈不上善。
说到那些挽救别人的人,他心里只要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满足,就不是善。但我不能这么要求人类。但一个人每天想着我救金鱼了我不吃肉了我给贫困山区捐钱了,就觉得自己挺好。那这个人就是伪善,就没救了。
鲤: 欲望在你那里,是分等级的么?
廖一梅:欲望是分等级的
。人都有贪欲,很多人是贪吃,有的人的贪欲表现是,巨大的成就、或者改变这个世界。从某个角度讲,人们会认为那个试图改变世界的人的欲望更高超的,但是后者的欲望比贪吃的人造成更大的可怕的伤害。希特勒的例子,是人人认可的。就说发明电视的人!我觉得更可怕,把每个人变成电视机前的木偶,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夜晚都变得一模一样。有一年我去草原,川西北的藏区。那里的人也开始坐下来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所有人的信息都是一样的,他们本来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但他们现在开始也一样了。我觉得这很可怕。
采访|索马里
节选自《鲤·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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