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月亮

九儿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里，我家住在“郊外”。

一处清静的小街，红色的瓦房面对南山，到山根下不到二里地的样子。

村子的北边约五里路的地方流过一条清水河。

院子里有一棵数百年的榆树，从好远好远的地方，甚至在别的村子都能看到它。只到看到它，我就涌动起家的感觉。每一次外出回家，我都不停地向它奔去。那是我们村子的制高点，也是我心中的制高点。

房前是一片被栅栏围住的菜园，菜园之外是一片不大的庄稼地，视野里横着一面南山，夏日里青葱苍翠，冬日里肃静幽深。

对南山最为深刻的记忆却是夜晚，寂静的山林在眼前黝黑一片，黑夜变得神秘而又恐怖。

除了大人们说那里出没着吃小孩儿手指的妖魔之外，单凭那种黑暗，就足以引发一个孩童深深的恐惧。

山沟里没有电灯，天一黑，村子里就没了光亮。不用大人招呼，孩子们就乖乖地回了家，钻进妈妈捂好的被窝里。窗户上没有窗帘，有时玻璃映得惨白，我一眼也不敢向那里张望，即使是偶而视线不得不从那里经过，也会慌忙地避开，生怕有一张鬼脸在那里突然出现。

一个孩子的恐怖是很难被理解的。山沟里有多黑，恐怖感就有多大。

或许对黑暗的恐怖感是原始的人性，甚至孩子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那是一种羞于启齿的恐怖。

所以，暗夜里喜欢有月亮的夜晚。时常盼望月亮升出来。

那时的月亮很大很圆，它是黑夜的绝对主角。在缺少灯光的夜里，它的每一次出场都很神圣，很华丽，都受到真心的追捧与盼望，用什么美妙的词汇来形容它也不为过。

月亮的夜晚，百米之外有一条狗、一个人，我们都能看得清姿态，作得出判断。父亲远远地呦喝一声：“是他六大爷吗！”对方马上回答：“是我啊，这么晚出来干什么呢？”声音空旷得翁声翁气。足迹在月亮下也特别清晰，象是月亮把声音放大了。

每个月都有十五。十五的晚上，月亮的清辉遍洒山林和茅舍，大人在月下唠咯，孩子们在院子里捉迷藏，月亮高高地看着我们玩得专心致志，玩得汗流浃背。它就稳稳地端着这明亮的灯盏，长久地照亮一个个黑暗的夜，不花费我们一丝半文！

稍长大，我更喜欢有月光的安静之夜。一轮普照，群星失色。漫天清辉梦幻般地洒向我家门前的山野，给整个村野披上如水的光与影，就连门前的槛栏也一排排地在地上划出整齐的斜线。

晚上出门儿，真叫月亮走，我也走。月亮的守候和护卫是片刻不离，让你沟沟坎坎都看得清。

没有什么是眩目的，眼睛可以自然地睁眨和顾盼。

没有浮躁，没有烦乱，心和灵魂都随月亮慢慢沉落水底。

那来自天堂的光亮，让森林小憩，让村庄安歇，让倦鸟归巢，让生灵深眠，一切都归于沉寂。

斗转星移，月亮却在记忆与生活中悄然隐去。想来，我已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它了。

只有八月十五的时候，才偶尔想得起它，想起看它几眼。亏得有这样一个关于月亮的节日，否则，或许就长久地将它遗忘了？

如果不是想起了故乡，如果不是故乡曾经嵌进过浓浓的月色，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够在平凡的生活里想得起月亮。

对于我来说，月亮曾经多么美的一种存在！

庆幸的是，我是了解月亮的，了解它在自然的光芒中如水的温柔与浪漫。虽然这种记忆并不经常被唤醒。

而我的孩子以及她的伙伴们，自打出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月亮。她们出生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一个光污染的时代。

他们从没有看见过一个没有灯光、没有车鸣、没有喧嚣的月光之夜，没有体会过自然之月照耀下的那份神圣而宁静。

而曾经拥有、如今却失去了月亮的人们，黑夜里炫目的灯火也使他们不再想起月亮，即便想起，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更没有闲情去体味曾经如此美好的感受和记忆。

城里的月光没有把梦照亮，闪烁的霓虹却摇晃着我们的睡眠。于是，我们不得不寻找全遮挡的窗帘来守护我们的梦。

床前明月光已是遥远的追缅，举头之间高楼大厦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李白重生也不大可能因为月亮想起故乡，更想不到后人却因故乡才想起月亮。

光阴荏苒，月亮的光芒已悄然消失在灯与雾的生活里。

失去故乡、失去河流、失去月亮，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这个冬天，有一大半的时间，我甚至一度失去了太阳，天空被阴霾笼罩不散。

所有的失去，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当我察觉时，已经失去了好久，千呼万唤都不回。

我们失去的，是如此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