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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是我的工作

(2008-06-09 22:27:05)
分类: 访谈

写小说是我的工作

 

 

 

  

时间:2008年5月18日星期天

地点:南京市青岛路半坡村酒吧

谈话人:韩东、张庆国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我先唠叨几句吧,也就是解释一下,《滇池》你以前知道,现在可能也有几年没看到了,所以我要先解释。我们《滇池》最近两年有很大改变,想办得尽可能好一些,比如开了一个栏目叫“谈话”,就是用自由的现场谈话形式,展示各种作家或评论家的文学观点。这些作家的观点可能相同,也可能完全不同。相同或不同都没有关系,甚至可以说,这样才更好。各人的意见,肯定有差别,都一样还有什么意思?至于读者怎么接受,那是读者自己的事,谁也代替不了别人,我们只是提供文学信息。有个人见解的信息,我认为最有价值,比没有观点的信息有价值得多,比千篇一律的话有意义得多。所以,我们就这样开始谈话。我的工作主要是引导,你随意谈就是了。现在,我们就从你这本书谈起,这本《小城好汉》。

韩东(以下简称韩):《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

张:是的,还有英特迈往,这本书是去年出的吧?

韩:今年。

张:你的前一本书《扎根》我知道,现在这个是《扎根》以后的另一本小说吗?

韩:没有,《扎根》以后,我还出了一本小说叫《我和你》,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

张:《扎根》、《我和你》和《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三部书这样接下来,它们之间有什么相互的联系?

韩:没什么联系,节奏就是两年一本书,就这样。《扎根》是03年出的,《我和你》是05年出的,这本《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去年6月份就交给了出版社,应该是07年出,出版社有他们自己的什么考虑,时间上往后拖了一下,08年初才出。

张:自然时间上的联系,就是这样了,内容上各不相同,《扎根》写的是文革时候的乡村生活,城市小孩子到农村去。

韩:对,下放。

张:是的,下放,下放是一个中国概念,一份中国式的生活。《我和你》呢?写的是什么生活?

韩:《我和你》的背景应该是九十年代吧,写的是男女关系,爱情,这本《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主要的场景是七十年代末。

张:《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也从下放写起,不同的是时间跨度长,从七十年代末写到现在,到2000年以后,从少年时代写到中年。

韩:是,几个少年的故事,时间的跨度比较大,一直延续到后来。

张:你在自己的小说写作中,有些什么思考?

韩:谈不上思考,就是一个工作吧,一个饭碗,两年一本。写什么题材就看情况了,成熟一个写一个。我要写的东西同时有好几个,一直在酝酿,成熟以后就动笔写。

张:你最近几年,中短篇小说不见了,写得少还是不写了?

韩:中短篇很多年没有写了,2000年以后基本上就没有写了,就写长篇。

张:其它,散文啊什么,写不写?

韩:写过一些随笔,给报纸副刊写千字文,挣一点打车的钱和烟钱。

张:原来,很多年前了,你写中短篇小说的那个时候,就有人评论说,你的小说叙述,表达得较为准确,说差不多可以认为是量着尺寸写的,很精准。这个评价你自己是怎么看的?这个评价无论是否准确,都说明一个问题:你在小说写作的技术方面,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并非只看作一个饭碗。你的思考是什么?有关小说艺术的思考,你有什么想法?

韩:别人的评价,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方面来谈的。不过,我有自己的观点,我不太喜欢文艺腔的东西,或者那种中文系毕业的特别文学化的腔调,那些东西我不是很喜欢。别人的评论,我认为可能是觉得我的东西比较直白,很直接,修饰,非常文学的修饰很少,所以显得准确吧。

张:我知道,石头,如果作家描写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石头,这块石头有半人高,要写出它的重量和体积感,就写轰隆一声,好像什么什么,黑影如何闪过,灰尘如何像一群鸟飞起来。写来写去,石头的感觉还是不清楚,甚至更不清楚。直接写这块石头多高,砸断了几棵树,落下来,把街上的一面什么墙砸倒,感觉上这样的描写更准确,印象也更深。

韩:要描写一件事,虚头八脑的词一来,那个东西就被稀释掉了。直接写,就显得清楚,看上去也就准确了。

张:你一直辞职在家写作?

韩:93年,从那时起,就辞职写作了。

张:原来你在哪里工作?

韩:在大学教书,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大学当老师,做了十年大学老师。

大学毕业,我分到西安,西安教了两年书,然后又调回南京,在南京又教了8年书,教到93年。

张:93年以后就出来了,辞职,靠稿费生活?

韩:靠稿费生活肯定是不行的,可以说写作是惟一的工作吧,生活还要靠做点其它的事维持。我一直不主张把写作与为生联系在一起,那样会压力太大。

张:但是为生和你的写作,还是有一些联系,没有办法回避。

韩:前面,94年,广东省文学院向全国招聘作家,我应聘了两年,两年的生活不就解决了吗?完了以后,我又在朋友的一个公司里,在他们的工资单添了一个名子,领一份钱,又混了两年。再后来就编《芙蓉》,拿编辑费。

张:你在编《芙蓉》啊?那两年的《芙蓉》,我注意到了,不知道是你在办。不是萧元在做主编吗?做得很先锋,什么七零后,就是那个时候《芙蓉》在推,你怎么编呢?跑到湖南去了?

韩:没有,萧元做主编,我帮他编稿,做了三年多,不到四年,做到他不干的时候就结束了。我没有去湖南,他把稿件寄给我,我就编,就这样。现在主要就是写点副刊,我的主业是写小说,不过要以小说为生,还是比较窘迫,干点副业就轻松了。

张:主业和副业配合起来,还行吗?

韩:生存没什么问题,挺容易的。在我这里,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在别人看来,可能会觉得挺苦恼的。以前我在大学当老师,课很少,一周大概四节课,但是我很烦,学习什么的,还有机关里的那些事,我不愿意卷进去。开会啊选举啊,我都懒得去,烦。如果我想混,在大学里也是可以混下来的,但我不愿意,就出来了。就是想做自己的事。我出来也是在上班啊,编《芙蓉》也是上班,在家里编寄来的稿件也是工作。并且我很认真的,按照自己的设想做事情,一样是上班。

张:只是不用去开什么会,不必面对不愿意看到的人事关系,很单纯地把稿件编好,就行了。

韩:是,萧元把《芙蓉》的稿子,有的是约稿子,有的是自然来稿,一包一包地寄过来,就这样,真的很单纯。大学里面的那种上班模式,我还没有习惯就离开了。如果我一直干下来,也许会习惯的。

张:写作,你是怎么看的?有人说,好像《三联》的采访中这样说过,说你认为写作是一种生活体验?生命体验,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韩:没有。我认为大家谈得太高尚了,没有必要。写作作为一个工作,当然有它的至高目标,但也有基本要求。我觉得应该谈一谈它的底线。底线对我来说,就是谋生的一种方式。我现在就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工作,人不能脱离社会,总得做点事吧,这就是它的底线。把事情做好,不要坑蒙拐骗,在划定的范围内认真工作。我把它定位为一个工作,我没有其它职业,这就是我的职业。既然作为职业,你就得做得合格,要有职业感。

张:讲职业道德,职业荣誉什么?

韩:最基本的职业责任吧。如果谈到写作的意义,非常高的意义,当然也可以谈得很玄。我在一些场合,一些文章里也谈过,要把写作与真理结合起来,就是这么一个概念。最低和最高的,也就是限度,那些处于中间部份的东西,谈来谈去,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对我来说,还是先论底线,高的咱们就不说了。

张:93年,你辞职的时候与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不管靠稿费生活怎么艰难,当时还是讲精神生活的高尚的,也就是说,有一种精神力量在支撑自己。现在变了,大家都在谈钱,买什么车什么房?有多少存款?有没有投资股票?见面都问这个,这个价值观的转变,你怎么看?

韩:市场化,人人都想发财,现在普遍的生活水准并不低,大家的想法不一样了。写作对我来说的是为生,而不是发财。写作当然也可以发财,但不是我这样的写法,你可以完全地市场化,市场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也是可以发财的。我不是那样的情况,别人的价值观改变了,我的价值观还是老样子。

张:你觉得自己的写法是什么写法?

韩:我的写法就是比较职业化的写作,干这个工作,工作里面有它的标准,我必须写得符合标准。它不是纯粹的市场衡量,它应该是同行的衡量。就像干木工,一门手艺,做得好还是不好,不是看卖得好不好。你做的是高档货或者艺术品,可能卖得不算好,市场不大,销售成问题,老百姓不来买,没有一个广泛的购买群体。但是,作为一个工作,它很专业,专业人士说它好,有衡量。我说的就是这个。

张:符合专业标准,同行认可。好的木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家具,就行了。那么,你认为的好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

韩:这就特别难说了,因为有一个理解力的问题。这里的理解力不是理论。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我们知道,好或不好不是一个概念。问什么是好小说,只能把自己的小说拿出去,告诉对方:我认为小说应该这么写。

张:就是从小说里面去体会,我的小说观点都在小说的文本里面了,不是通过概念去解释,概念解释不了很多具体的问题,怎么解释都是错误的或不全面的。就是说,语言的表述,关于小说什么,甚至包括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等等,一旦说得出来,其实就有错误了。说出来的都不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生活,就是生活的那个样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佛是什么?佛就是不能说出来的那个样子,禅是什么?禅就是无法说出来。它本来并不玄,解释起来却越解释越玄,反而不能解决问题。倒是读了好小说以后,会知道什么是好小说。有些人高谈阔论,说得唾沫子乱飞,具体写作时,并不那样做,怎么做,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写的时候清楚。

韩:是的,这是不好定义的一个问题,里面有很多微妙的东西,有很多技术含量。这些技术含量和微妙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述清楚的,更不是一些有关文学,有关小说的理论能够说清的。并不是一些搞专业研究的人给我们提供的规范,不是那些东西。因为,所有关于文学的规范,都有是后来发明的,是对以往的文学的总结,属于马后炮。而我们的写作是正在进行当中的。

张:小说写作,或者所有的文学写作,都是进行当中的行为,后来的研究和规范,完全可能与小说本身的奥妙不沾边,是这个意思吧?那么,我们谈另外的问题,你的小说,有什么一致的倾向?

韩:一般来说,我比较看重个人经验。对于那些依赖知识,依赖想象的写作,那样的东西我不是太看重。当然也不能说我是现实主义。因为现实主义,从定义上说,没有自己的观点,是贴着物质事件实写,我不是那样的。当然我对那些虚的东西,虚头八脑的东西,天马行空的东西,闭着眼睛瞎想想出来的东西,是不感冒的。我个人特别重视个人经验,特别是那种人类共通的经验性的东西,我觉得特别有意义。活着,这就是一种人类共通的经验和体会,它是和现实、你的阅历和经历、有关的体验有关的。对那些文学范围内的,而且是已有的文学范围内的,你抄过来我抄过去的东西,我不太感冒。我觉得,想象这玩意儿被渲染得过分了,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天马行空的,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更不好,不过是缺乏进入能力的一种放纵。

张:你说的经验有多大范围?它包括作家的亲身经历和别的什么?

韩:有亲身经历,有听来的和看来的,在阅读当中也会有东西。经历一件事,各人的观察力不一样,得到的东西就不一样,记住的东西同样不一样。

张:你对中国小说写作,有什么意见?就是说有什么个人的观察?

韩:当代中国小说,我看得很少,尤其是近几年。看得少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觉得没意思,一些小说非常的个人主义。所谓的个人主义,不是说提供个人经验,而是个人的自恋。一点思想火花,一点想象力啦,就没有节制地在那里铺陈,自我欣赏。还有一点,中国当代小说的写作基本上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信马由缰,想到哪写到哪,完全对写作这个行当没概念。写得自己很痛快,但是没有意义,别人不爱读,自己也懒得回过头去读。所以,我一直说,我写东西至少是我自己喜欢读的,连我自己都不想读的东西,干嘛要写?写了还要让别人去读,完全的不负责任。所以说看一些翻译小说,引起的共鸣的地方还更多一些。其实,相对于西方人的经验,同胞们的经验应该更能引起的共鸣。但是他们不写,他们在重要的地方就滑过去了,这很奇怪。

张:你喜欢读的外国作品是哪些?

韩:大部分在八十年代就读得差不多了,那时候读大量的翻译小说,文学热,西方作家引入的很多。真的读了不少,耳熟能详,都读过的。美国的欧洲的俄国的都有。这些年读得比较少。那时候,翻译作品一出版就去跟踪,现在不跟了。现在,非文学类的书越来越多了,各种各样的读物太多了,应接不暇。最近这些年我读的小说,特别喜欢的比如库切,他的《耻》写得非常好。还有《米格尔大街》,奈保尔的作品,我也很喜欢。

张:你每天都在写作吧?

韩:是的,每天都去工作室。

张:你有一个工作室?

韩:对,一个房子,每天我都过去,也不一定写,有时候就是阅读,为下一个作品做准备。

张:你的写作习惯是什么?白天写?晚上写?还是从早写到黑?

韩:白天写,晚上不写,晚上写东西会失眠。晚上就上网啊,读书,基本上工作时间是在白天。

张:你那个工作室离家还有一段路?

韩:是的,离家有很长的路,挺远,打车要十七八块钱,走路的话要一个多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

张:每天都去工作室?

韩:是的,每天都去,有时候坐公共汽车,有时候打车。

张:像上班一样啊。

韩:我比上班更勤奋,我没有星期天,星期六星期天也去。

张:我们现在讲一点历史,也就是谈一下历史事件。很多年前,你们不是搞了一个“断裂”问卷,那个事,当时,是怎么做起来的?是一个玩笑?还是认真做的一件事?

韩:发起是朱文,朱文提议,搞了“断裂”。当时我们写小说,写到了那个份上,就有了一些想法。中国作家不就是那么一条路吗?先杂志上发,然后结集出版,入作协,基本上就是这个路子。这个路子我们觉得不怎么样。当时市场并不发达,大家认为的就是这么一条道路。

张:就是这么一个轨迹。

韩:当时如果市场发达,也许我们就没有必要搞“断裂”了,各人走自己的路就可以了。可是,市场没有,我们觉得好像只有那么一条路,也就是说只有那么一种轨道,很确定,一代代的写作者都是这样,没劲。大大小小开各种会,各种各样官方组织的活动。我们想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同时也想游戏一把。当时我们觉得这一代人,应该和上一代人不一样,文学态度、写作方式,包括写作的道路,都应该不一样,应该把这种不一样说出来,表达出来。这大概就是当时的一个基本想法。所以就搞了“断裂”问卷,很多人参与进来,他们是怎么想的的,这就不知道了。对我们发起者来说,效果就出来了,就真的断裂了。对我们来说就是表明态度,所以我当时说过一句让一些人很不满意的话:如果我们的写作是写作,你们的写作就不是写作,或者,如果你们的写作是写作,我们的就不是。这话很刺激。

张:当然,你这样说,别人就不高兴了,肯定很生气。不过,你可以说这样的话,别人可以说那样的话,他也可以认为你的写作不是写作,无所谓啊,各人表达自己的观点就是了。

韩:当时大家认为彼此的写作是一样的,道路也是一样的,我们表明了不一样。他们认为,发表作品,成名,然后进入专业创作组,就是这样。再任个什么职,有个什么出国访问的机会,就是这样的想法。很多人就是这样求发展的,这样过来的,看上去很正常。我们说可以不这样,这就有问题了。

张:不认为另外的路子是正常的,包括另外的态度,也认为不好。

韩:“断裂”以后也就不需要解释了,就那样了,各人做各人的事。我觉得,你写作,把它当成一个工作也就行了,这个工作和有些东西是没有必然关系的。有些东西是必须的,比如写了以后给杂志发表,给出版社出版,寻求读者,这当然很正常,但为什么你一定非要去开会呢?这就不太正常,这就与写作没有必然的关系。但是,大家却认为开会是天经地义的,必须的,出个作品,开个讨论会,天经地义。我就想不通,这与作品写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因为历史,它会提供给我们一种道路,一种方式,它会把一些事情联结在一起,让你觉得你的写作是和某些事有必然联系的。

张:就是说,写作与什么事物有关,它会自然而然地去发生联系,不是你生硬地把它们联系起来,联系起来也没有用。作品写好了,该发生的事会发生,写得不好,说什么话都没有用。

韩:开会,发言,发言总得说点话,说点什么呢?这种事情上干吗要委屈自己?写东西的人,写就是了,写好就行。现在有了一个市场,以前没有。以前,我们的文学写作,每个环节都有一些配套的东西,有些东西你是必须去接受的。那些东西实际上跟你的写作没有关系,跟你是否写出了有意义有份量的东西完全没有关系。

张:有一个问题,我自己观察到的,摆出来我们讨论一下。我发现,现在的文学,不管是传统的也好,现代的也好,不管是所谓老作家,还是稍年轻一些的作家,相对于中国更年轻一代的文学写作者来说,所有的作家,包括你韩东,断裂也好什么也好,对于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喜欢文学,也在写,但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那些文学出版物、文学机构,相关的编辑、作者、读者,我发现都在四十岁以上。更年轻的一代,他们对这些,基本上就是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们在他们的文学生活中不存在,我们与他们没有关系,文学照样发生在他们身上。包括现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与我们当年完全不一样,传统的文学刊物,比如《收获》啊《当代》《十月》啊,他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们那里可有可无,他们同样可以从事文学写作。这不是所谓年轻一代出来,上一代人总会对他们有意见,或者相反,不是,是因为网络。网络技术改变了历史,使得现在更年轻一代的写作有了另外的表演场合,他们通过网络媒介集合,渐渐成长,然后直接进入市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刊物啊什么,可以与他们无关。也许,这个现象,才是真正的断裂,或者说局面完全是另外一种了,“断裂”这个问题都没有了。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韩:对,年轻的一代,他们可以通过网络或其它渠道,直接进入市场。以前,我们处在前夜,没有这样的道路可走。有人认为市场是洪水猛兽,是瓦解或消解文学的一个负面因素。可我对市场一直不这样看。我认为,市场有市场的问题,但市场至少是对于体制而言的一种平衡的力量。当年没有市场,只有体制的一家天下,一切都在体制的范围内运作,空间太过狭隘,所以我们才要“断裂”。对现在的孩子来说,这个问题当然不存在。你说真正的断裂也好什么也好,“断裂”的问题本身已经不存在了。

张:不是一个问题,只是一个事实了,本来就这样,有各种路可走?

韩:是,所谓“断裂”是因为连着,你把那个连着的部份切断,就叫断裂。现在,他们天生就没有连着,无所谓断裂,断裂根本不存在。在他们不是一个断裂的问题,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市场的力量越来越大,但至少在今天市场没有一统天下以前,它是一个进步的力量,对传统的体制起到了平衡与制约的作用。而且我发现,对市场的批判,言辞最为激烈的是那些来自于体制内部的人,不是来自于其它的方面人。实际上,网络是很有批判精神的,网络上活跃的思想家,还有一些自由撰稿人,他们经常会自我反省。但体制对市场的抵抗却显得毫无理性,毫无理解力,因为生怕被取而代之。说市场平庸,没有真正的文学,丧失了理想、规范,庸俗化,这些说法,差不多都来自体制内部。市场对体制的批判攻击倒不是很强烈,主要是觉得不相干。

张:它无所谓,就干自己的,在自己的地盘上那么弄,有地盘,有渠道,你就可有可无,不存在。

韩:说穿了还是一个既得利益问题。

张:自己的利益得以体现,就无所谓,心平气和,利益受损的一方,就不高兴。

韩:如果完全放开市场,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我觉得,也糟不到哪里去,单一的体制一统天下,对文学而言没有什么好处。不过,现在的体制依然非常稳固,力量非常之大。有一个现象,面对市场体制开始是苦涩地反抗,现在却另有办法了,就是与市场合谋。有一个现象你是否注意到,市场的红人未必是体制的红人,像韩寒,安妮宝贝,他们在体制里面没有一席之地,在正统的批评家眼里不算一回事,编写文学史的时候也没有他们的份。但反过来,体制的红人一定是市场的红人,体制强力推荐的,曝光最多的,市场肯定很好,老百姓也认。还是体制的力量大啊。如今体制的红人实际上就是官倒。

张;这也算市场的一个问题,它毕竟不是太分得清好坏,或者说它不屑于去区分什么好坏,推出来,获得利润就行。通过网络,通过作品的质量,与通过某种市场之外的力量来推动,一样的。形成市场影响就行,谁叫得响,市场就青睐谁,发给他红包。

韩:实际上进入体制,成为体制的红人,就形成了双保险。没有市场的时候,活得很好,有了市场更好。但到达那个点,成为体制的红人,要经过千辛万苦,比在市场上成为红人辛苦多了,难度大多了,毕竟名额有限。体制所牺牲的是没有到达那个点的人,有一大批人。体制里面的落差非常之大的。同样是专业作家大红人是一个概念,一般的就吃一碗饭。体制把原因归咎于市场,说市场损害了你的利益,使你的这碗饭吃得不香。总之敌人是市场,市场平庸,文学无法生存。但大红人却可以通过市场运作,书写得不忍卒读但可以卖得很好,可以通过市场发财,这就奇怪了。我觉得,如果彻底放开,市场可能会有五年十年的混乱,写作的品质,文学的品质会往下掉,可能的。但是文学权威的建立,市场的规范化,也会接踵而至的。到了市场比较规范、新的权威形成以后情况就会好转。各种奖励的机制,各种基金会,各种研究和推广机构都会有的。市场被我们泼了很多污水,但它就像一个财大气粗的人,挺宽容。它确实是一个新兴的、将对旧有的体制取而代之的力量,所以无所谓。我觉得,到目前为止,关于文学的萎缩、写作的衰落,包括读者趣味的低下等等的问题,这个账不应该记在市场的头上。

张:还有一个问题可以讨论,年轻一代,对于现在的文学,不管你怎么写,他都找不到感觉。在他看来,我们认为的先锋也好传统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是传统,都太严重了,这个现象你怎么看?

韩:历史一再重复,比如九零后认为八零后已经过时,八零后认为九零后肤浅什么的。当年六十年代这帮人开始露头的时候,情况也是一样的。总是会有这样的议论,现在年轻人怎么怎么样啦,肤浅浅薄啦。到了七零后,说他们不像六十年代的人啦,没有受过什么洗礼啊。一代一代都这样。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等到他们成了四五十岁的人也会重复上代人的这些话的。我认为,每代人里面都会有一些厉害的角色,会写出他们那一代人中有分量的作品的,这没有问题。

张:就是说,他们怎么看,怎么评价别人,或者别人怎么评价他们,都正常,一代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历史会走出正确的路,本身不是什么问题,无所谓。

韩:还是一个权力更替的问题,掌权的人,祖国的栋梁,现在基本上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以后就变成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人了。再往后会变成更年轻的人。在更替之前或之中都会有各种议论和争执,就是这样。这既是一个生理的事实,也是一个社会的事实。不存在谁比谁年纪大,就写作得更优秀,不存在这样的情况,只是说谁更有说话的权力而已。当年八、九十年代,我们出道的时候,人家也是这么说的。突然之间,我们就变得成熟了,面对一帮小孩子,我们变得德高望重了,也开始说,这帮小屁孩,玩什么玩呀!

张:哈哈,年纪那么小,玩什么玩嘛?德高望重了,好像知道太多的事,看惯了什么,就忧心忡忡。

韩:是啊,时间就这么消失了,历史开始重复。

张:你这几本小说,发行量是多少?

韩:《扎根》是三万,《我和你》是四万,《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是五万。

张:在上升,好前景。根据你掌握的情况,你知道自己的小说,最年轻的一代喜欢看吗?

韩:一方面我们说年轻人没希望,不喜欢看书,一方面只要你对书籍营销稍有了解就知道,买书最多的还是年轻人。所以书商总是要问:年轻人爱不爱看?为什么?年轻人爱看,就意味着你的销售量。

张:孩子喜欢看,还意味着作家的前途,他们代表着未来啊。有未来的读者接上,那就好办,放心写吧。

韩:比如韩寒,郭敬明,他们的书发行量大,就是因为年轻一代买得多。反而像四五十岁、五六十岁这帮人不怎么买书,买得少。

张:哈哈,这些人走进书店,东看看,西瞧瞧,老于世故,买书的激情没有了。

韩:他们不买小说。比如说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如果只有六十年代的人买我的书,那我就死定了。就算你写的是六十年代人的生活,他们也不买,他们根本就没有买书的习惯,或者说没有买小说的习惯。他们买孟子买孔子,买康熙买乾隆,就是不买小说。所以很多事你不能仔细想,仔细一想的话,很多说法都是似是而非的,真的是似是而非。只不过现在的孩子,他们没有发言权,只能在网络上叫嚣,也没有组织。他们的情况是被别人在描绘,被我们描绘的。我们一厢情愿地说他们这样,说他们那样。但是你仔细想想,不是那么回事呵。你不管他们是读的是烂小说还是好小说,至少他们读小说,也买小说。而上了年纪的人一般不买小说也不读小说,尤其是不买不读活着的人写的小说。

张:希望在未来,在他们的身上啊。

韩:所以说我的书,有七十年代的人在读,有八十年代的人在读,也就有救啦。如果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都不读了,只有老头老太太喜欢读,那你就死定了。他们不买啊,就是喜欢读也不买。奇怪吧?为什么年轻人买小说?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喜欢读小说?因为他们有热情。年轻人不仅养活了写小说的,也养活了娱乐圈的人,大家都在争取他们。搞音乐的,办杂志的,都在争取。为什么人家不争取那些老头老太太?我不是很清楚。其实从经济能力上说,他们更有实力啊,中年人、老头老太太更有实力,按道理这些人是值得争取的对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的一个特殊情况,是不是韩国,日本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但你在欧洲,到处——地铁上,大街上,都会看到各种年龄层的人手上拿着一本书,不只是年轻人。而且他们最爱读的就是小说。

张:他们在读的书,一定有小说,小说才可以在人多的场合里读得津津有味,一本哲学书,在人多的地方读什么啊?一本孔子,回家读才对。

韩:是,好像他们有这个习惯。所以他们作者的年龄层,可能会更合理一些,因为读者面分布很广,大概八十岁的人都在读小说。这我觉得可以做一番对比调查。

张:调查一下,当前的中国人,谁在读小说?谁经常买小说?真正摸一下底,不摸底,这样写下来,也是很可疑的。

韩:了解一下,现在的中国人八十岁的在干什么,读不读小说?七十岁的,六十岁的,五十岁的等等,他们在干嘛,读哪些书?买什么书?应该做一个调查,一路摸下来,他们的钱花在什么地方?不然的话很多现象没法解释。韩寒的书卖得那么好,但我很难以想象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会去买他的书,六十年代的人差不多都在骂他。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说他不值一读。这种骂法显然是没有读过。像郭敬明,一面那么臭,一边卖得那么好,你要说是因为给骂出名堂来了,我看也不像。他是八十年代出生的,但有没有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去买他的书?这种事情的确有点奇怪。再比如余秋雨,谈点什么文化什么,人家骂他肤浅。但很可能正因为他肤浅,孩子们才买他的书,很可能他的大分读者都是年轻人,完全可能的。所以说我们面对的现实就是:一个老人或者中年人,要在年轻人那里讨生活。

张:一个老人,在孩子们面前讨生活。买我的书吧,孩子,写得不错,好看的,不信就买一本回去看。哈,有意思。

韩:你不仅讨了生活,你还要骂他们,骂他们肤浅,没有思想,不喜欢读书。

张:你写作的时候,有意识地注意到刚才说的问题吗?

韩:我的情况还将就,虽然不是那么畅销,但我发现,我的读者,在我博客上留言的、签售时来买书的,基本上都是比我年轻的人。现在应该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为主了,有的读者可能比我的年龄要小二十多岁。有些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出生的读者也加入进来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同龄的人,六十年代左右出生的,当时我写诗、写中短篇的时候可能喜欢读我的东西。但一直跟踪我到现在,我出的书都要买,可能已经不多了。不是因为对你失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根本就不读小说了,更不要说读诗了。那些德高望重的著名作家想必也一样,他们的大部分读者都是年轻人,即使从良心出发,他们也不应该骂孩子。即使他们的书没有韩寒们买得好,也不应该骂。

张:表扬他们还来不及呢,表扬他们爱读书和买书,应该这样对吧?不过中国现在的情况可能特殊一点,确实不一样。前段时间我去韩国,参加中韩作家论坛,看到韩国很一般的作家,出的书,一发行就是六十万。韩国的人口基数不大啊,书却卖得那么多,读书买书的人那么多,读小说的人也多。中国现在不一样,都讲实际功用了。什么开小店啊,炒股技巧啊,励志故事啊,历史知识啊,就这些卖得动。都是实的,太脚踏实地了,也不好啊,没办法。以后可能会好,以后,实的玩得差不多了,见惯不惊了,可能会发现还是虚的小说温暖些,还是温暖重要,或者说文学的温暖和柔软也重要,可能吧,以后看了。其实玩来玩去,人生不就是一个感觉,感觉就是情感嘛,情感这方面,文学表现得最拿手。

韩:提高小说的地位,需要有什么东西带一下,形成风气。比如这几年历史很热,因为电视剧,因为百家讲坛什么的,所以热了起来,年轻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来了。无论如何,转移到这一块来就很有意义。后退十年,读历史的人就很少,主要是老年人在读,年轻人不怎么读。所以说风气的形成很重要,现在中国人没有读小说的风气,八十年代有这样的风气,现在没有了。读小说的风气有一天可能到来,如何到来?不是说作家们写了什么高级的东西,可能还是要从畅销书方面着手做。比如说有一本小说可能很烂,同行评价不高,但是它热了起来,非常畅销。有人大规模地炒作,比现在炒作的规模大得多。这样的书有几本,风气就带动起来了。就像中国电影一样,大家都在骂张艺谋,说他的电影拍得这么烂,还有冯小刚,但的确带来了变化,把看电影的人群带了进来。观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国产电影上来了,甚至以看国产电影为荣了,为时尚和风气。

张: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把风气带动起来,这样局面就好了。

韩:是啊,要有这样的事,风气就形成了,就有希望了。如果说中国小说有希望,就需要有一个阅读的基础,希望是建立在阅读之上的。读小说成为风气那就好办了。书再好没人读,还是白搭。大家都不读小说,整个的机制就都会萎缩。写如果和读脱节,那就该进博物馆了,然后烟消云散。而读的风气的形成可能真的需要依赖畅销书。虽然写得不怎么样,读的人也读不出什么名堂,但形成了一个格局,大家都以读小说为荣。有了这样的土壤,写作的人才可能生存。然后大家读得多了,就会挑剔讲究起来,分别优劣,才会把注意力转向更优秀的小说。从来就不读小说,没有这个习惯,那就真的完蛋了。就像《黄金甲》、《十面埋伏》、《英雄》,那样的舆论造势很不公正,把别的电影上映的渠道都给占了。但确实形成了群众运动,让你不看不行。我觉得在这个过程当中,拍的人、看的人都会提高。但如果连看的氛围都不存在,谈何希望?那就什么都没有。所以,虽然我的书不畅销,但还是认为不管郭敬明还是韩寒、安妮宝贝都是非常必要的。甚至需要有比他们更轰动,折腾得更天翻地覆的作者和小说出笼,那样,人们的目光才会投向小说。然后,读和写都会提高。

张:去年不是有一个盗墓小说很畅销,发行了很多。

韩:是,盗墓的小说,他盗他的墓,完全没有问题。我觉得,如果没有好小说我们宁愿不要小说,这种观点是很偏激的。需要小说,宁愿差点,但总比没有要好。尤其需要热闹的,能吸引注意、产生氛围、方便炒作的小说。只有这样小说写作才能进入一个良性循环。读得人多了,形成风气,自然会分出好坏,产生好的作品。差的小说有市场,好的小说也会有市场,读这类小说,读那类小说,总而大家都爱读小说,这就对了。

张:那样,写小说这个工作,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了。

 

(张庆国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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