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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正史《三国志》(西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为历史框架的著名小说《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本)[1],创造性地利用了正史所提供的一部分史料,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虚构了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令人百读不厌。正因为《三国演义》是一部实实虚虚、虚实结合的历史小说,所以清代学者章学诚在《丙辰札记》里说它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现代学者又有“六真四虚”、“半实半虚”等说法,总之,《三国演义》中到底有几分史实、几分虚构,历来是小说研究者关心的课题之一。本文所关注的,不是《三国演义》史实与虚构成分的比例问题,而是小说作者因误读正史而虚构的内容。
任何史书都难免被误读,《三国志》也不例外。由于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三国志注》撰写时代的语言文字富有魏晋特色,而文本流传到宋元时代又出现了一部分文字讹误现象,所以,生活于元末明初的小说家因不太熟悉魏晋文化及中古语言文字而对正史的某些字词句发生误解,因《三国志》的版本之误而导致对正史中某些史实的发生误读,实在是无法避免的。
任何历史小说都离不开基于史实而又不拘于史实的艺术虚构。史书中的一切空白,只有通过虚构才能弥补;史书中的费解之处,往往是小说中无意虚构而实为虚构的内容。自《三国演义》问世以后,广大读者趋之若骛,历久不衰,而正史《三国志》则曲高和寡,读者甚稀;如果没有虚构的参与,《三国演义》绝不可能拥有如此诱人的魅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家因误读正史而虚构的内容,不论是否合乎情理,在文化史、文献史、文学史、语言文字史等方面都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基于上述认识,本文试举六例,略说一己之见。
(一)因误解“单家子”而虚构的姓氏
小说在第三十五回《单福新野遇新主》中,徐庶初见刘备时的自我介绍是这样的:
“某乃颍上人也,姓单,名福。”
小说的作者为什么让徐庶自称“姓单”?显然是根据正史《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文中所引的鱼豢《魏略》:
“庶先名福,本单家子。”
懂得魏晋语言的人都清楚,魏人鱼豢笔下的“单家子”本是寒门子弟的意思。“单家”即单寒之家,跟豪门大族相对而言,指势孤力单的人家。小说的作者把“单家”误解成姓“单”的人家,于是就在无意之中为徐庶虚构了一个姓氏。清代学者钱大昕在论及《魏略》“单家”时有一段话值得我们注意:“凡云‘单家’者,犹言寒门,非郡之著姓耳。徐庶为单家子,与此一例。流俗读‘单’为‘善’,疑其本姓‘单’,后改为‘徐’,妄之甚矣!”在《三国演义》不胫而走的清代,钱氏所批评的“流俗”,无疑包括这部小说的作者以及受其影响的读者。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指出小说因误解《魏略》而虚构的姓氏,旨在说明这是一种文化现象,决不是指责小说中的这一类虚构违离了历史的真实,因为小说是小说,正史是正史,而不囿于史实的种种虚构往往正是历史小说的魅力所在。不过,倘若有人把《魏略》的“单家子”也理解为姓氏,那就正如钱氏批评的那样:“妄之甚矣!”
(二)因误读“欢声”而虚构的情节
建安二十四年的汉中之战,曹操大将夏侯渊被刘备大将黄忠斩杀于定军山,这场推进三国鼎立的历史进程的重要战役在小说第七十一回《占对山黄忠逸待劳》中有绘声绘色的描述:
忠慌与法正商议,正曰:“渊为人轻躁,恃勇少谋。可激劝士卒,拔寨前进,步步为营,诱渊来战而擒之:此乃反客为主之法。”忠用其谋,将应有之物,尽赏三军,欢声满谷,愿效死战。黄忠即日拔寨而进,步步为营;每营住数日,又进。……黄忠逼到定军山下,与法正商议。……法正曰:“将军可守在半山,某居山顶。待夏侯渊兵至,吾举白旗为号,将军却按兵勿动;待他倦怠无备,吾却举起红旗,将军便下山击之:以逸待劳,必当取胜。”忠大喜,从其计。……渊分军围住对山,大骂挑战。法正在山上举起白旗;任从夏侯渊百般辱骂,黄忠只不出战。午时以后,法正见曹兵倦怠,锐气已堕,多下马坐息,乃将红旗招展,鼓角齐鸣,喊声大震,黄忠一马当先,驰下山来,犹如天崩地塌之势。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赶到麾盖之下,大喝一声,犹如雷吼。渊未及相迎,黄忠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
跟正史对比,我们不难发现,黄忠“将应有之物,尽赏三军,欢声满谷,愿效死战”这个情节纯属小说家的虚构。《蜀志·黄忠传》的有关记载是这样的:
建安二十四年,于汉中定军山击夏侯渊。渊众甚精,忠推鋒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一战斩渊,渊军大败。
请看,“欢声动谷”的场面,是在“金鼓振天”的背景下出现的,其中“欢声”应读为“讙声”,这不是因为受到犒赏而发出的欢乐之声,而是全军在金鼓声中向前猛冲猛打时爆发的震裂敌胆的喊杀之声。“欢”、“讙”二字古音相同,上古及中古文献里都有通用的例证。这里“欢”读为“讙”,指为了威慑对手而大声喧叫,它的同义词是“鼓噪”,所以《蜀志·法正传》对此事的记载是:“先主命黄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渊军,渊等授首。”
弄清了正史“欢声动谷”的真义,也就不难看出小说中“欢声满谷”的情节是基于误读正史的虚构。不过,这种虚构并没有因为误读正史而成赘疣,相反,它为下面黄忠大获全胜的结局作了合情合理的铺垫。
附带说一下,把《蜀志·黄忠传》“欢声”误解为喜悦之声,又见于《汉语大词典》等大型辞书。辞书不同于小说,其中的误解应当消除。
(三)因不明“白衣”而虚构的节目
小说第七十五回《吕子明白衣渡江》特地在回目上表出“白衣”二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看下文:
蒙拜谢,点兵三万,快船八十余只,选会水者扮作商人,皆穿白衣,在船上摇橹,却将精兵伏于船中。次调韩当、蒋钦、朱然、潘璋、周泰、徐盛、丁奉等七员大将,相继而进。其余皆随吴侯为合后救应。一面遣使致书曹操,令进兵以袭云长之后;一面先传报陆逊,然后发白衣人,驾快船往浔阳江去。昼夜趱行,直抵北岸。江边烽火台上守台军盘问时,吴人答曰:“我等皆是客商,因江中阻风,到此一避。”随将财物送与守台军士。军士信之,遂任其停泊江边。约至二更,中精兵齐出,将烽火台上官军缚倒,暗号一声,八十余船精兵俱起,将紧要去处墩台之军,尽行捉入船中,不曾走了一个。于是长驱大进,径取荆州,无人知觉。
然而,文中虽然有了“选会水者扮作商人,皆穿白衣,在船上摇橹”及“发白衣人,驾快船往浔阳江去”的情节,但我们作为有一点生活经验或军事常识的读者还是要问:第一,精通水性的一批人既然已经“扮作商人”,为什么还要“皆穿白衣”?是不是当时的商人都以“穿白衣”为标志?第二,既然这批“会水者”的任务是“在船上摇橹”,那么,到底是“白衣”能在军事行动中起保护色的作用?还是在那个地区摇橹的船夫有“皆穿白衣”的习俗?关于上述问题,我们在小说里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从情理上也想象不出什么合适的解说,只能细看正史。《吴志·吕蒙传》说:
蒙至寻阳,尽伏其精兵中,使白衣搖櫓,作商贾人服,昼夜兼行,至羽所置江边屯候,尽收缚之,是故羽不闻知。
正史的“白衣”,在汉魏六朝有两种常见的用法:一是用作名词,指在官府里趋走的下人,因为他们的衣著跟平民一样,不象官府中有身份者能穿上形形色色的公服。二是动词性短语,指脱去公服而著便装,例如《东观汉记·赵孝传》:“每告归,常白衣步担。”意思是说,赵孝每当从官府中请假探家的时候,都脱掉公服,换成便装,挑着行李步行而归。又如《晋书·孔坦传》载叛军苏峻进攻台城之时,台城里有不少官员都照例装上了军装,“坦谓人曰:‘观峻之势,必破台城,自非战士,不须戎服。’既而台城陷,戎服者多死,白衣者无他。时人称其先见。”所谓“白衣者无他”,指事先脱掉军装的人员没有遭到叛军的杀害。就《吴志·吕蒙传》的“白衣”而言,尽管代入上述两种意义和用法似乎都可以讲得通,但后一种更为可取。同《晋书》一样,《吴志·吕蒙传》的“白衣”也应当是动词性短语,指脱去军装。所谓“尽伏其精兵 中,使白衣摇櫓,作商贾人服”的意思应当是这样:吕蒙把所有的精兵隐伏在船舱里,使一部分兵士脱掉军装在船面上搖櫓,并让搖櫓的那些士兵穿上商人的服装。在这里,“白衣”作为动词,跟泛指换装的“更衣”成了同义词,所以唐人杜佑编纂的《通典》卷一百五十四就把《吴志》的上述文句改写成:
伏甲于舟,使更衣为商人,以理征棹。
由于唐人离三国时代不远,所见的三国文献比后代人多,对《吴志》“使白衣搖櫓,作商賈人服”的解读当然比后人具备更优越的条件,因此杜佑笔下的“使更衣为商人”一句完全可以作为《吴志》的注脚。明乎此,则知《三国演义》把正史的“白衣”演绎为穿上白色的衣服,实出于对史文的误读。
其实,关于正史“白衣”的误读,并不限于小说。在文化史研究方面,清代学者周寿昌《思益堂札记·尚白》误以为古代的军队崇尚白衣,他说:“吴吕蒙白衣摇橹渡江,唐薛仁贵在军中好服白衣,则行军时亦不禁白。”殊不知薛仁贵的个人爱好是一个特例,史家为此特记一笔,恰恰说明了军中的服色并不“尚白”。在古籍今译方面,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三国志全译》仍然象早先出版的译本一样,把“白衣”译成“穿白衣”。如果说,小说完全允许基于误读的虚构,那么,正史的误解和误译就有商订的必要了。
(四)因不察讹字而虚构的情节
通过小说与正史的对照,可见郢书燕说乃是历史小说的一道十分有趣的风景线。
附注:
[1]《三国演义》版本很多,为便于寻检,本文暂用最近五十多年来流行较广的一百二十回本,即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初版、1973年再版的本子,这虽是清初毛纶、毛宗岗在旧本基础上修订的,但大体上保存了明代刊刻的《三国志通俗演义》的面貌。
[2]关于“舆”字,拙文《〈三国志〉斠议》曾有校证,见《文史》2000年第2辑。
[3]关于“卒五百”的“卒”是衍文,《三国志集解》引潘眉曰:“‘卒’字当衍。……‘五百’即‘卒’也。《传》言‘呼卒五百’,既云‘卒’,又云‘五百’,于文为复。”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的校点本《三国志》删掉了“卒”字,即采用潘说。
[4]对于“南门瓦”的讹脱问题,拙文《〈三国志集解〉笺记》曾有校证,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三国志丛考》。
(载于《中文自学指导》2006年第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