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翁佳姸/文

“看历史究竟为了什么？仅仅知道我们从哪儿来有什么意义？”在《客从何处来》第一季结束之后，节目组开了一次会，会议的结果却是，主旨“家国史”的概念被抛到一边。

这是一档名人寻根纪录片，节目组通过收集资料、采访家人、询问亲历者和历史学家，替名人还原他们不为人知的家族往事。在第一季中，学者易中天、主持人阿丘、艺人曾宝仪、演员陈冲、收藏家马未都成了第一批踏上寻根之路的名人。

总导演郑波重新定义节目：“历史只有影响到现实中的人，那才有意义。”他们打算在第二季淡化历史故事，做一档完全以现实中的人的感受为核心的节目，现实中的人在寻根旅途中的心灵历程才是刻画的重心，“理论上家家都有故事”。

零报酬，全靠“因缘际会”

第二季选择嘉宾前，制片人金辉让每个实习生列出十个候选人名单。一份写有“金士杰”的名单附上的理由吸引了他。

在电影《征婚启事》中，金士杰曾饰演一名跟女主角相亲的四十岁小学教员，真诚、孤僻，节省到抠门，笨拙地为她唱了一首歌《永远的微笑》。在电影里，他解释道：“这是我父母恋爱时，父亲给母亲唱的歌。”这位推荐金士杰的实习生在候选理由中写道，金士杰在片中完全是本色出演，因此这个父母恋爱的桥段极有可能是真的。金辉找到电影看了一遍，特别兴奋，觉得里面想象空间巨大：“你会觉得这不是一个表演，背后可能有很美妙的往事。”他立刻联系了金士杰。

电话拨通后，金辉发现金士杰的寻根热情并不高，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鲜事。从上世纪90年代起，金士杰的父母就开始到处拜访家人，他常常拿个DV乐呵呵地跟在后面拍摄记录。他感兴趣的只是父母，以及与父母有关的任何东西。通电话时适逢金士杰父亲100岁生日，节目组灵机一动，提出帮助金士杰父母寻找曾经的故事作为生日贺礼。金士杰突然就来了兴致。

金辉对钮承泽的关注则始于去年夏天的冰桶挑战。“渐冻人的痛苦，我非常清楚，因为我爸就是。”视频中，穿褐色T恤的钮承泽将一个装满冰水混合物的水桶倒扣在头上，面色凝重地讲了一段父亲的往事。钮承泽小学四年级时，作为职业军人的父亲画画时右手发抖，被诊断为渐冻人症。10年后，肌肉萎缩蔓延到头部，意识清醒的父亲从此被禁锢在病床的呼吸器上。尽管如此，父亲仍坚持给大陆写家书，从初期用脚艰难书写，到病重后躺在床上用眨眼示意拼音字母请人代笔。钮承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不会忘记我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道怎么帮助他。”

钮承泽这种对父亲的强烈探究愿望，是总导演郑波最看重的素质：“嘉宾必须有真正的好奇，必须足够真诚，能够带着敬畏虔诚的心走上旅程。” 看过第一季节目后，嘉宾曾宝仪的好友、湖南卫视主持人谢娜深受感动。她参加节目的初衷特别简单，只是为了让父母高兴。她想帮助父亲和3个叔叔完成几年来一直做的事：寻找祖辈的故事。

在第二季筹备中，郑波更坚定了“嘉宾零报酬”的原则，尽管这会筛掉相当一批候选人：“给报酬味道就不对了，变成一个职业的表演行为。”而节目想记录的是人与历史不期而遇时最本能的反应。

“我们当然希望嘉宾能够囊括各年龄层、各地域，家庭故事能够覆盖整个近现代史。”然而实际操作并不能随心所欲，嘉宾的确定大多靠“因缘际会”，节目组会先找到明星当面聊，据此评估嘉宾的真诚程度。

最后确定的6位嘉宾萧敬腾、钮承泽、金士杰、谢娜、撒贝宁、佟丽娅，覆盖了5个民族和各年龄层，郑波说这完全是“无心插柳”。一些《客从何处来》的第一季观众在贴吧上表达了情绪：“娱乐明星较多”、“第二季嘉宾都是演艺界，感觉有点娱乐化”。节目组承认的确出于收视率等考量放开了筛选范围，因此本季偶像明星占了一半。3位嘉宾来自台湾，节目组也曾担心他们的家族往事皆为雷同的两岸阻隔故事，好在做出来后三个故事并不重复，节目组也觉得幸运。

第一次见到金士杰，金辉迫不及待地问《永远的微笑》里藏着什么故事。金士杰大笑，电影其他桥段都是真的，只有这一段是他编的。

专业扒祖坟

“我们现在已经成专业扒祖坟的了。”

金士杰分集的编导谢琳用了一整年时间在积满灰尘的档案室翻遍了国共双方的空军记录，打了上百个电话向健在的空军老兵打听到金士杰父亲当年的学生，还通过网络找到了金士杰父亲在空军士校念书时的同学写的信。在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相关专家的指导下，谢琳发现耶鲁大学神学院保存了许多中国教会大学的档案，在那里，她找到了金士杰母亲年轻时就读金陵女子大学时候的照片。找的时候，每一步都觉得难，“现在做出来了，又好像没那么难了”。

钮承泽分集的编导王映潼埋首进大量史书，里面关于钮承泽曾祖父军阀孔繁锦只有三两行，甚至连照片都没有。她去了孔繁锦执政过的甘肃天水，在省档案馆里翻阅了其在甘肃天水执政时的公文和报纸，为了佐证孔繁锦曾在当地发展实业的判断。她不满足脸谱化的军阀形象，就挨家挨户询问亲历老者，知道了孔繁锦在失势后曾骑高头大马携持枪随从返回天水，还得到若干版本的军阀晚年情形。但是，只有史书记录、亲属讲述和亲历者回忆相互能够印证的资料，她才敢用：“怕因为我努力不够导致对人物判断不公。”

谢娜分集的编导朱凌卿在四川中江县档案馆呆了一个月，从2340多卷民国档案中找到1941年谢娜外婆中学入学时的考试卷、成绩单、身高体重视力记录，细节到在抗战义卖中，谢娜外婆曾担任该校义卖第四中队文天祥小队小队长。他还打听到谢娜爷爷的学生中有一位曾在联合国任职，但他只知道这名学生的名字发音，只能变着各种形式在网上搜索。这名学生在上世纪80年代曾给家人留过一个美国的住址，在美国房屋交易记录里，他查到户主是这位学生的女儿，最后通过社交网站联系到了她。

节目组有几位专门策划提供技术支持。一位特别擅长从琐碎的家族往事中捞出最有料的故事点，另一位则能把网络上有的信息检索个底朝天。团队花了一年找资料，找完资料才对嘉宾做第一次预采访，拐弯抹角试探他知道哪些故事，对故事了解有多深入，小心翼翼划出信息边界。

繁复细致的准备只为尽可能地接近真相，可是，真相远不止一个动人往事，它远比想象的残酷。

金士杰父亲曾是一名空军教官，在国家图书馆翻阅了《中国的空军》每一期杂志、将空军常识烂熟于心后，谢琳飞往台湾拜访了金士杰的父母。金父并不爱说自己的空军生涯，提起总说“惭愧”。

谢琳找遍网络，金父当年任教的空军士校的学员名单早已不复存在。她和同事辗转联系了空军子弟联谊会、关爱老兵协会，发现健在的老兵就致电询问，打了几百个电话后，终于找到一个金父当年的学员。尽管1938年战争厮杀正在如火如荼，他却不明原因地闲下来。

这段金父在异国的工作经历，谢琳复原得异常艰辛。巴基斯坦的一个偏远小城拉合尔，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过。但抗战时期，空军军官学校初级班就设在那里，金父做教官，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训练学员，考试合格的学员将被送往美国受训，而他却像被战争遗忘一般，上课、教书、率领学生成群结队把教练机推到隐蔽处，无限循环了几年。大多数空军学者只研究英雄，至少是战斗者，而民国空军教育史料极少，金父只上过一次战场，连飞去哪里执行任务都已记不清。“就像上了大学，谁会去写自己学前班的事。”谢琳挺无奈，最后，金爸爸在拉合尔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些故事都是硬生生从老兵们打电话问来的细节里拼凑出来的。

“特别有小人物的无奈。”调查中，谢琳问老人家记不记得当年有多少飞机，金父说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些国家机密。“亲历者不是写美国受训，就是写上战场打仗，拉合尔的生活没人写，而他在那儿被放逐了三年。”

钮承泽曾祖的最终结局也让分集编导王映潼唏嘘不已。

天水的老人们口口相传，十几岁时看到军阀孔繁锦冰天雪地赤脚流落街头，这也是网上众多史料对这位军阀结局的描述。节目的最后，王映潼找到一户人家，他们的父辈当年曾把自家房子中的几间租给晚年的孔繁锦居住。这家主人在十几岁时见过孔繁锦，那时他已不是“一根眉毛竖起来就要杀人”的军阀，垂垂老矣的他晚景还不赖，有佣人侍候，最终安详老死。

节目在欣慰中戛然而止。其实真相还有最后一场，节目中没有播放。

王映潼辗转敲开了位于北京昌平的孔繁锦孙子家的门。当年孔繁锦的骨灰被寄到这里安顿，在这里，王映潼找到了钮承泽的表姐。文革时，年幼的她在学校说起自己曾祖的往事，一伙同学冲到她家，翻出“反动军阀”的骨灰，将其倾倒进垃圾堆。

当时这位表姐是北京一所顶尖中学的尖子生，因此受到刺激，负疚下乡，等恢复高考回城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人的一生影响了另一人的命运，也许没有这个意外，这位表姐能有不同的生活，但是假设也仅仅是假设而已。

它能不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寻根并不只是简单的寻找，比这更重要的是寻找的人的感受和变化。

中央电视台4楼一间工作室的电脑屏幕前，王映潼正在对钮承泽一集的剧集做后期处理。其中一切情节的拍摄让她觉得特别折磨：“拍摄前想到会有情绪碰撞，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激烈。”

钮承泽推开了节目组递给他的装满父亲信件的档案袋。那里装着他父亲参军离开大陆、定居台湾的五十多年里，陆续写给北京家里亲人的书信。厚厚一沓信纸叠起来足有五六厘米厚。钮承泽抱着胳膊态度强硬：“我只想知道结果，不想再经历一遍过程。我不要消费父亲的苦难。”

直到节目组带着钮承泽来到北京的叔叔家，听叔叔念出父亲的家信后，他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在父亲童年奔跑的街巷、常去的戏院、报名参军的报纸中，他发现父亲其实远不止是那个终日埋头书桌写家书的阴沉长辈，也不是常年困在病房里的无力老人。

尽管在寻找家史的过程中出现了多次情绪起伏，但钮承泽最终还是收获了内心的宁静。

而当节目组把DNA鉴定文书递给钮承泽时，他深吸一口气：“我有点害怕看。”

这次节目组逼迫他面对的是曾祖孔繁锦的亲缘鉴定书。翻开后，钮承泽脸色不太好：“给我5分钟。”他起身去抽烟。

节目组在甘肃小城找到了一位据说是孔繁锦孙子的男子孔令斌，这门似乎是钮承泽近亲的亲戚从来不为钮家所知。孔令斌的父亲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在别人的口中，他一直是反动军阀的儿子，被迫改换姓名，一生过得潦倒惨淡。对于这位害自己家抬不起头的军阀祖父，孔令斌只有一张照片，而之前从来没有人见过孔繁锦的照片，谁都说不清真相。

鉴定文书短短几行字，否定了孔令斌与孔繁锦的血缘关系，几代人所受的苦难牵连突然显得像历史的玩笑。平静下来的钮承泽给孔令斌打电话，说：“如果是，我就多了一个舅舅。如果不是，那我就多一个兄弟。”

节目组带钮承泽拜访曾安置孔繁锦骨灰的表姐家前，王映潼心里有点忐忑，担心钮承泽受不了。看到表姐至今还为这个事情内疚，钮承泽没有表现得太难过，他说：“其实我还好，死了以后一身白骨撒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时候、有行为能力的时候，做了什么。”

被改变的不只是嘉宾。在拍摄中，谢琳常常希望从一个有抱负的军人角度理解金士杰父亲，可是和金士杰相处中，她对片子和对老人的理解每天都翻新重建一遍。

金士杰父亲提起没有打过仗的年轻时代常说“惭愧”，谢琳也感同身受地觉得作为一个战士，没有仗打整天推飞机的日子一定是很窝囊的体验。有时候，她会问金士杰父亲，那时候会不会有点失落？知不知道自己当年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而作为儿子的金士杰对此却特别不以为然：“没有仗打，士兵应该高兴啊，他们可以回家了。”这些作为人子的视角，让谢琳“常常觉得自己不够细致”。

节目组把金士杰带到了当年父亲工作的地方，坐在父亲坐过的树下，在父亲开过飞机的步道上行走，金士杰觉得自己好像从时间洪流里拉回了什么：“我好像坐上一个时光机器，让时光逆流，我重新站在年轻的父母亲的身边，看着他们当年的每个动作，每个身影，流过的汗，闻过的空气，吹过的风，晒的太阳。”他兴冲冲地告诉编导，自己刚上了父亲当年用过的厕所。从拉合尔回来后，金士杰用在那里买的圆珠笔给父亲写了一张卡片。

节目组把金士杰带到了当年父亲工作的地方，他异常兴奋地感受着父亲曾经的生活，并在回到台北后，用在那里买的圆珠笔给父亲写了一张卡片。

与父辈的狭路相逢，到最后历史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片子最后，钮承泽要求重走一遍当年父亲离开的路。在镜头中，经历过抗拒和好奇，最终与父辈和解的他说：“其实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经历了这样一段旅程，给我们留下来的东西，它能不能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镜头外，总导演郑波看着这段点头：“这里，我看到了特别欣慰的东西。这就是节目想带给观众的内容。”微博上，看过《客从何处来》第二季前几集的观众写出这样的点评：“相比第一季的跌宕起伏，这一季的确更为平淡，但这就是历史，普通人家的历史。不论家世显赫还是俗常，后人都应心生敬畏，谁都无权去评价，因为这是纪录，不是娱乐。”制片人金辉说，这应该就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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