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苏者，余外祖母之祖父，父亲，叔父。亦余外高祖、外曾祖、外叔曾祖也。传为北宋东坡居士苏轼之后，苏轼长子苏迈谪官楚地麻城而世居焉。其一宗曰苏仕通者，迨清康熙午迁蜀郡安岳，即立苏氏祠，历八世至清咸丰有余外高祖，光绪有余外曾祖，外叔曾祖也。皆善辞赋诗文，水墨丹青，丝竹管弦之属。世有苏洵、苏轼、苏辙三苏者，故时人称余外高祖、外曾祖、外叔曾祖小三苏云。

    外高祖苏再亨，字鼎元，号伯咸老人。其祖苏万周，父苏仁丰，具耕读为本，斯文儒雅之士，叔父苏仁东为同治时人。高祖少受家学，工书善绘。犹爱画梅，最喜写鹤，屡自况于林逋之梅妻鹤子。制梅，或清新娇柔，或苍劲古傲；摹鹤，则遗尘独立，飘飘欲仙。尝作《残梅图》赠余外祖母，外祖母去乡背里，求学谋生，年远日久，未得存藏，而今每以为憾。高祖精医术，行医安岳，遂宁，成都之地，就之者无不视之以为神。故投者众，既医，必察其衣饰神色，遇饥贫褴褛，皆勿索酬，而以汤药赠。后为匪徒擒，时遇匪首疾，高祖为之治，服药一二副而愈，匪首喜，以嘉客待，须毫无伤。高祖又为匪者治七八人而已。居数日，匪首遣人送高祖还。治医之道，常融西医精粹于中医汤石草药之中，其效益佳。今遗《饮雪堂药经》二卷。其书缀预急之需数方，每先述病状，后叙药草，聊聊数语，精益简当。末有跋一篇，陈己医学见解，均殊见功夫。饮雪堂者，高祖之庐舍也。高祖仰苏武食毛饮雪二十载不易汉节之操行，因以名宅焉。又自撰：“怀才不仕秦，持节仍归汉”悬诸祠堂，赞远祖苏秦，苏武。素以其父遗墨：“但使先灵慰，须知后嗣贤。”自勉。而立之年既为苏氏族长，尝集族人百于众，行联宗之会，修订族谱，增苏氏字辈自十字至四十字，而沿用于今。妻唐氏，温柔婉顺，孝敬纯良，染病早夭，遗三予。长子，次子即余外曾祖，外叔曾祖；三予苏知灏，早入黄埔军校，遂杳然无音讯矣。高祖甚爱余叔曾祖，从其居石柱。时叔曾祖任石柱县令，又儿孙满眼，高祖慰甚，欣然赋诗曰：

    偶从樵采到微官，

    稍识人间进取难。

    三代儿孙同在眼，

    长留面目与人看。

晚岁好老子言，终日讽诵，以为中医之道尽其中矣。殁而乎捧《道德经》。寿涉古稀。将殁之时，撰诗二首，分托二子，然失之久矣。唯遗：“死应葬我梅花下，落尽梅花定是春。”可知爱梅之深也。叔曾祖从其嘱，亲植梅花于高祖安卧之处，而今尚存，至冬必芳香四溢。

    外曾祖苏知瀚，又名云谟，字铭远，号牧雪散人。幼而颖慧。是时匪盗势盛，至夜，人人警觉，不敢眠，曾祖讥之。一日高祖访友，三日方归。夜，曾祖身周白布，曳木板鞋，执敝帚，自楼顶至屋底，以木鞋击楼板，拟匪来马蹄之声，口呼“贼来”举家具惊，皆操刀握斧匿门侧。一婢竟缩床下，天明不敢出。知高祖将归，急铺纸笔墨砚门前，作头悬梁，锥刺股之状，蒙骗高祖。少而好学，博览经史，课书诵古，摹临名画，习字每至灯火荧荧。其字兼汉隶魏碑之风，舒缓洒脱。工于治印，圆珠法元明，清丽逸雅，而变化不拘，秀劲有奇趣；白文追秦汉，妙得古韵。乡人皆求印，致集印谱数十卷，惜传者，仅余外祖母之一卷也。上有“求人不如求己”“我思古人”“游于艺”“伴月”“淡中有味”“风月相思”诸印，可见一斑。弱冠，入四川高等师范学堂，得学素描，油画，提琴，钢琴，以摄影为最爱。又深濡五五四风气，主自由，呼民主，作西装，驾自行车，假中归乡里，而安岳始有衣西装者。邑人唏嘘睨目，竞相瞻睹，以为新派。卒业，执教遂宁师范。授美术、音乐、工艺、体育科，能自出心裁，别开生面，学生咸爱之。顷俄名传四地，求授课者络绎不绝，却之不能尽。辄兼数学堂课。收资颇丰，遂于乡间旧宅侧结新庐；另置像机与摄影所需者，欲与父弟同设像馆。匪贼以为此户必骤富也，欲索榨之，夜潜屋舍擒高祖，留言曰：“以金二万取尔父。”曾祖闻，急煞，八方聚借钱物，迨齐欲救之，而高祖以医术得安还，惟惊家人甚。高祖喟然叹曰：“树大必招风摧之。”至此，新庐不建，像馆不设也。所居旧宅，大门悬一匾曰“吾亦爱吾庐”，为曾祖书渊明诗句而自锲也，承父之好，亦极喜梅，自院入，设听梅轩，内植腊梅，红梅，白梅，绿梅。冬日，众梅竞芳，香远益清。三五之夜曾祖邀三四至友，赏月轩中，饮酒品茗，吹箫弄笛，对句联诗，热烛玩牌，至鸡鸣方散。同乡有代怀东者，素与曾祖友善，以妇妹刘怀珍氏妻之。刘氏卒中等师范业，知书达理，精明贤淑。

    育二子二女，曾祖追慕三闾大夫以香花隽草况嘉美之志，而以“萱，荃，荷，菘”名四儿，期能若之。曾祖性倔强，意已定，决勿改。亦情躁急，一日，使余外祖母学二胡，外祖母心系扑蝶久不能正其音，曾祖怒，就手中弓引而笤诸头，隔数日，仍隐隐痛。曾祖恶军阀混战，乡党纷争，每教儿女《归去来兮辞》。尚新文化，使四予皆入新学。曾祖集书甚富，经史百家，古今中外，字帖画卷，琴书韵谱，无不悉具。藏之一楼也，及今唯存《古今百美图》《白香词谱》《康熙字典》各一部。另有中西乐器十数种，亦淹没而不能寻者久矣。一暑中，全家往曾祖妻姐丈舍中小住。不日，曾祖患伤寒，医士诊之，渐愈。是时，高祖居锦城，又接高祖还，治之，服药一二，病反重，三四日即殁。寿三十而九。高祖逾六旬，使子亲殁手中，其悲，安可述邪？谚云：“名医之子死于病”。诚可信也。既没数月，四子方生，即名菘者，后余外祖母怜其未谋父面，遂以藏印谱相赠。呜呼，曾祖早天而不知其妻儿与高祖之悲也矣。

    外叔曾祖苏知沆，又名云波，字铭琛。少随父兄读书习文，耳濡目染。始龀能吟诗作赋，性温柔敦厚，深得高祖爱。弱冠，试国立武昌大学历史院，以优秀取。卒业归蜀执教，共事有张云裳女士，贤静秀雅，才气殷殷，叔曾祖与之爱，情甚笃。常夜至溪湖畔，细语嘤嘤，含情脉脉，互诉衷肠。寒暑假中书信集之亦可数箱。时余外祖母已束发年，常暗窥叔父信，每至双颊绯红，始知情意之缱绻。至今多笑语余。后云裳女士谓师者清贫，难托以终生。挥泪留书：“吾已之北平。”至此叔曾祖与云裳女士相恋五年而已。叔曾祖接书，泣涕涟涟，身若枯木，心似死灰，终日无语，不知其所止。高祖心痛如割，深恐其自引绝，而时守身侧，不离半步，如此数月。后高祖以成都赵宅女侄雷玉华氏妻之。雷氏卒高等小学业，聪颖强志，敏慧尚才。高祖，叔曾祖又使课背诗文，习书弄墨，逮能诵《离骚》矣。叔曾祖别云裳女士又五年，仍时恋之。一日，夜梦与女士事，觉寝，已泪流满面。急赋长诗，志梦中境，婉婉情意，回肠荡气。有“五载千情五载别，十年几尽一腔血”之句，可知也。家人以为可与《长恨歌》匹之。云裳女士亦深悔之。至叔曾祖殁，亟含泪祭奠。期年，叔曾祖考县令训习班，中魁首。授射洪县令职，清政爱民，州人爱称颂。尝于县金华山陈予昂读书台题“留云仙馆”额，落“安岳苏知沆”款，其书温实典重，深得唐楷遗风。幸存直今，且重刻新篆。复焕然有当年神彩矣。复迁为石柱县令，子民不舍，为立“德政碑”。高祖，雷氏，堂弟苏知平，侄黄天宇随叔曾祖往石柱。知平，天宇贪婪跋扈，奸滑阴恶，滥占钱物，叔曾祖屡训之不听，致有民怨。逢高祖殁，叔曾祖悲切恸恻，告假为之大丧。嘱祭文，请僧道，接戏班，设宾宴，为十余日。又泛舟载棺逆江上，再亲与八人舁之归安岳葬，历月余，素积蓄，庶尽矣，可知其至孝也。叔曾祖受知平累，又以清傲为人谤，调省成都，授禁烟局科长职，亦竭力为。得罪权贵不可计也。斯，已有二子二女，会东瀛犯我华夏，占城池，戮庶民，叔曾祖怒愤痛心，遂以“昭雪国耻”名四儿，托己志。复添子。欲以“兴华”名，惟兴存。叔曾祖惜体如金，饮食起居悉规律之，不可一时而乱。及共和国立，入学“革大”，遂任劳动局之职，“三反”以官仕前朝获罪，入囹圄，后辗转南充，郁郁病逝，寿整花甲。叔曾祖集书亦富，囚牢之时，家人鬻书渡日一二年而已。吁，叔曾祖终而未能葬归故乡，可悲也已。

    小三苏殁数十载，余始得生。素闻长辈亲旧言其事，心慕之，期能志。故积只言，累片语，经数岁而缀斯文，聊述事迹。庶不谬先祖之芳泽香馨，使能传之远久。以示同辈晚生，翼不忘而能效之昌之也。

    乙丑初秋夜鱼掌斋主人十八岁李里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