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莫言在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组织他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他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自己的表现，莫言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他也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他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大家，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莫言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

多年之后，当莫言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莫言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他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

“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02

我所居住的小城基本上是个文化沙漠。观看电影《驴得水》时，偌大的电影院只有寥寥几人。前半场电影笑点频频，赢得大家笑声不断；后半场电影院安静下来，我认为观众们一定在电影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内心隐秘的部分。我们的内心都被急转的剧情震撼了——生活哪有什么喜剧，所有的喜剧都是悲剧的伏笔和迷藏，悲剧才是生命的常态和永恒。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要允许有的人不哭。那么，在不可思议的中国，当所有的人都在表演时，你想挣脱却无能为力，你想说出真相却越陷越深。

《驴得水》的剧情是：民国时期，一群“品行不端”却怀揣教育梦想的大学教师来到偏远乡村开办了一所小学校。为解决运水资金和日常报销，校长将一头驴虚报成英语老师“吕得水”，以此来“吃空饷”；为了应付教育部特派员的检查，大家决定让一个铜匠来冒充“吕得水”。没想到自称留学英国的特派员根本不懂英语，竟对“吕得水”用蒙古方言冒充的英语相当欣赏，把美国慈善家罗斯的巨额资助发放给他……

事情到此为止都是用喜剧来表现的，力图证实现实的荒诞，可谓是皆大欢喜。但后面的情节，便赤裸裸地暴露了人性的丑陋和扭曲。时隔几个月，美国人罗斯来了。铜匠为了报复因迫不得已羞辱他的女教师张一曼，利用自己的身份挟持了所有人。为了各自的目的或者说共同的目的（钱），他们联合起来用谎言和表演来欺骗罗斯先生，但最终成为一场闹剧。

当铜匠和佳佳的婚礼现场变得一片狼藉的时候，美国人罗斯用他难以置信的神情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中国！”

 

03

《驴得水》的开头与其说是驴棚失了火，不如说是为一场盛大的表演和巨大的悲剧揭开了序幕。

大家都去救火，周铁男跑在了前面。这个在大学里打过系主任的愤青，因其四肢发达、嫉恶如仇和敢作敢为的火爆脾气被观众所期待。但他在驴棚外除了手忙脚乱和抓耳挠腮，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个银样蜡枪头。他喜欢佳佳却不敢表白，最终被一声枪响吓破了胆，变成了彻底的软蛋，在同事张一曼险遭强暴时躲在一旁默默吃瓜。

那些义愤填膺的打砸日系车的热血朋友，那些群情激奋的围堵肯德基的无辜群众，我不知道侵略者一声枪响后，会有多少人迅速地成为汉奸走狗。

拿一根笤帚救火的张一曼，跳入火坑，引火烧身。最后的结局，是她在一声枪响后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有“荡妇”之名的女教师，其实是个纯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她真正地拥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但是，她采集的鲜花最终被践踏一地，她不幸地为集体的荒谬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

掘土救火的裴魁山，难道是要把驴棚里的张一曼埋掉吗？他通晓古今，学贯中西，俨然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但当他的蝇头小利或脆弱情感受到一丁点儿的损害后，就马上撕下虚伪的面具，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疯狂地攫取利益，为自己挖掘沦丧的深坑，说出“凭什么用你的道德绑架我的利益”这样恶心而实在的话。在“吕得水”老师的“遗体”前，他表演得最为卖力，哭得就像死了爹。

那个口口声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孙校长，胸怀大志，力图用教育改变乡村落后愚昧的现状。他挪用公款修自己的眼镜，默许张一曼对铜匠的“睡服”，虽迫于无奈，但难掩其伪善。他一步步地丧失“小节”，后来连“大节”也顾不上了。当他匆匆赶到失火现场时，驴棚已经分崩离析，轰然倒地了。

谁能救下驴棚呢？孙校长的女儿佳佳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她知道运来的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单纯善良的内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精神，让我们非常感动——可她竟被大家拦了下来！

一百年前，鲁迅先生疾呼：救救孩子！今天，我们感叹：救救驴棚！

04

《皇帝的新装》中的那场盛大的游行，我们记忆犹新。当大家由衷地赞叹皇帝华丽的衣装时，一个孩子说出了真相：皇帝在光着屁股！于是大家回到现实——皇帝的确什么也没有穿啊。

这是童话，也是喜剧。而《驴得水》的高明在于，大家明明知道这是一场表演，却偏偏不能说真话，大家必须无奈地把这场戏演下去。《皇帝的新装》中，说真话的孩子并没有受到什么处罚；而《驴得水》中，想说真话的佳佳一次次被制止，说出真话的周铁男差点被一枪打死。

说真话的人再也不敢说真话了，大家要不是心安理得地撒谎，要不就是事不关己地沉默。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现实永远比电影精彩、荒诞。我们上初中时，教育局要到我们学校查“普九率”（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比例），学校便慌忙四处找人顶替，最后让我们唬弄了过去，通过了检查。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我们唬弄了教育局，还是教育局唬弄了我们。唬弄来唬弄去，到底害了谁？

还有，在我们的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说谎成灾、指鹿为马的时期？为什么我们的特派员们，都像剧中的李特派员一样，脑袋被驴踢坏了？

这就是罗斯口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我们所经历的荒诞，不仅仅在剧中的1942年上演，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一出荒诞戏剧，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每天都进行着本色出演。

05

驴棚坍塌了，驴也被杀死瓜分，我们该何去何从？

风波过后，孙校长重振家园，老师们继续留任，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就像普希金《渔夫与金鱼》中写的那样，老头子回到家，看到老太婆坐在门口，她的脚边，还是放着那个破旧的木盆。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无非是继续着建驴棚、拆驴棚的生活，还有更多的滑稽剧等待他们去导演和出演。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在“不可思议”中突围呢？电影和现实都给了我们一样的答案：要么出国，要么出家。

所以，当得知“吕得水”老师“意外死亡”后，罗斯先生问冒充“吕得水”老师的未婚妻的佳佳有什么请求时，她的父亲孙校长马上替她回答，“她想去美国！”

罗斯先生问佳佳，你愿意吗？还没等佳佳回答，已经“死去”的“吕得水”老师兴奋地说，“我愿意！”——诈尸了。

看来出国是个很好的选择，怪不得外籍男士在中国这么受土著女性欢迎。但出国没有那么简单，最终剧中人谁也没能出国。

张一曼选择的是“出家”，而且是彻底的，直接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很多人对故事的结局不满意。有人说，如果结局不是佳佳去了延安投奔大哥，他愿意给《驴得水》打满分。

朋友，你错了，你是没有被枪子打过，你再硬，有周铁男硬吗？要是没有这个结局，你到哪儿去看这部电影，又怎能给《驴得水》打分？这个结局，本身就是个行为艺术。在此，作为一名普通观众，我非常感谢审查这部电影的人。

06

影片虽然借助于教育，但谈的不仅仅是教育。虽然讲的是过去，但是条条指向了现在和将来。

“吃空饷”现在有没有了？贪污腐败的特派员现在有没有了？愚蠢至极的官员现在有没有了？欺下瞒上的不公正现象现在有没有了？

我希望是没有的，没有最好。

既然电影提到了教育，那我们就来谈一谈教育。

教育的初衷是什么？就像孙校长一开始信誓旦旦提到的，改变农民“贫、愚、弱、私”的现状。

但是他为了避免麻烦，可以不顾亲情，和去了延安的大儿子划清界限；　　为了获得每月三万法币的资助，不惜默许张一曼来“睡服”铁匠，事后对别人说，“那是人家愿意的”，以此逃避精神的谴责；为了罗斯先生的资助，跪在女儿面前说“我们的理想差一点就要实现了，帮帮爸爸”……

孙校长和他的教师团队如此自私，又怎能教育好别人呢？他们提高适龄儿童的入学率，只好通过“发奖学金”的形式，也只能用钱来买了。

电影中，三民小学没有出现一个学生。孙校长的教育理想，只是改变了一个铜匠的思想和生活。本来淳朴本分的铜匠，在拥有了知识后竟然是那样的阴冷和恶毒，让我们不禁感叹，如此知识，还是没有的好。

我们的教育改变了国民“贫、愚、弱、私”的现状了吗？在功利主义教育盛行的今天，在一切用“能否挣钱、是否上位”来衡量知识的今天，我们只能教育出更加愚昧、更加自私的“人才”。

那种在野地上掐野油菜花的教育，那种捧起蒜皮当作雪片的教育，那种曼妙音乐里快乐起舞的教育，才是干渴的中国教育的泉水，但它永远是缺席的。

07

《驴得水》是一部让我们深思的电影，它是黑色幽默的，但也有一丝暖色。

我们可以看到善良人性的复苏。三民小学所在庙宇里的蓝脸金刚虽然无人问津，但一直怒目而视；张一曼自杀了，却留下了两套干净整齐的校服；校长和老师们经历了徒劳的表演，却能又一次握手言和；特派员秘书在张一曼受到侮辱时候的不忍，在张一曼险遭蹂躏时的解救，都让我们的内心得到一丝慰藉。

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佳佳在去延安的途中不小心打翻了装弹球的木匣子，七彩的弹球滚落山坡，虽然象征着我们的梦想最终破碎，但也折射了太阳的光辉，毕竟美丽而炫目。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就像佳佳说的，“如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以后只会越来越糟。”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面对新的生活，但是不能不去思考。比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提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走出电影院，却听到有人说，真无厘头。也有人说，没有“开心麻花”的另一部电影《夏洛特烦恼》好看，不好玩。网络里甚至有人说，这部电影深刻地表现出美帝的恶毒，他们拿点臭钱出来，目的就在于搞乱中国，让中国人窝里斗。

果真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为数不少的品种不一的驴子，部分大脑已进水。

很遗憾这些少数的人，没有在电影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是也没有什么，前文说过，当众人都思考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思考。当特派员的脑袋被驴踢坏时，更应该允许他荒唐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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