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8年李白诗歌节—杨键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
(2009-11-26 22:50:49)分类: 评论 |
古塔与落日
——杨键诗歌中的两个关键词
杨键在《这里》写到“这里是郊外,\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这里只有两件事物:\塔,落日,\我永远在透明中,\没有目标可以抵达,\没有一首歌儿应当唱完。”早在1996年,杨键的诗歌就建立了这两种诗意的典型,即“古塔”和“落日”。我宁愿这样想象,在远离现代文明的郊外,磅礴无边的落日之下,杨键还在苦心修锲着那座残破不堪的古塔。沈从文在《边城》后记里提到:“我想重新建立一种健康、优美,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存方式。”沈从文重现了古朴的湘西古镇,他陷在回忆里;杨键则不同,在杨键的多数诗歌里,直面的不是古塔曾经的光芒,而是古塔内的“蛛网”和“灰尘”。夕光是落日的刀子,这个伟大的雕刻师加速了一些事物走向衰老的过程。站在落日下的古塔上,我们不禁要问:杨键想要维护或者建立的是什么?
古塔:“这些记忆让我们走来”
杨键说,“用柏树代替思想,\忠于自己的塔,忠于自己的崩溃。”(《心曲》)这是东方的塔,从孔子、释迦牟尼等一批建筑师的苦心营建开始,儒学和佛学的地基打牢了,诗经和杜甫的框架拉开了,秦砖汉瓦添置了,甚至古塔的檐角也逐一挂上了朱熹研磨的风铃。所以,《古忠烈祠》中,杨键写到:“而我的思想,就是月色下的瓦楞。因单调而无垠,下面有一个忠厚的屋檐。”杨键低声谈论着这些建筑,像在谈着一位死去几十年的老人。(这老人被谈论的是什么?这就是古塔蕴积的东西,像一棵古树的浩然之气,一座老桥温婉的韵味。“老人”本身不就是古塔本身吗?)
这些记忆向我们走来,至今我们仍然在唐诗宋词的余韵里循着那些美妙的音符,至今我们仍然没有在古塔的光环里走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古塔,我们生在这片土地上,就烙上了古塔的印记。但是,精神的“大拆迁”促进了现代文明的大发展,古塔逐渐被废弃,被拆毁。我们心中的古塔逐渐被摩天大楼的冰冷、商场酒店的欲望所取代。面对古塔,我们失语了。杨键诗歌更多的内容,是对这种变化的悲恸。如“就像这几幢只剩下十几根大柱子的建筑,\从来没有被我们理解。”(《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我在哪一年毁灭我已不记得。\我早已灰飞烟灭,\我灰飞烟灭了才能将你看清。”(《古祠堂》)
杨键对这种变化的抵制甚至是一种决绝的态度,他说:“我是古瓮里的一滴露水”(《牺牲》),他在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尊孔”,曾引起了很多争论。但我认为,在现代精神普遍迷惘的今天(——后期印象派画家高更不就有一幅名画吗?名字叫《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高更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也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杨键在这时候呼吁精神的回归,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省,况且他在《尊德堂》中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而我沦落的眼神里\依然有一种孤而直的古柏风度,\我被迫\放弃永生,\只有我这样的忠贞,\才敢于倒在这样荒芜的乡野,\只有我这样威武的狮子才敢倒在这样寂静无声的水面。”
落日:这些记忆让我们离去
杨键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就莫过于“落日”。无论是江面上愈益光亮的落日,还是斜照在台阶上一片红色枫叶的落日;无论是覆盖在老桥、高塔上的落日,还是在田埂上的一只粪桶里放出万丈金光的落日,杨键都赋予它一片神奇的光芒。他把对“落日”的领悟看成我们的悔悟,就像迷途的小羊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家园。但本该让我们倍感温暖的落日,在杨键的笔下却是那么冷峻,如:“一缕投在运河上的光\为我们保留了继续!”(《继续》)落日的苦苦撑持指向于诗人的内心,落日无奈的看着人间,显得庄严、肃穆,神情就同地上的枯草一样。
因为落日隐含着静止的悲怆。像是一个人在暮年细数一生的记忆,落日下的长河、松冈,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恍惚感。像是留恋着大地上万物,像是痛恨秩序被破坏的人间,落日的光芒仿佛一根根针刺,读杨键的诗歌,就有这种刺痛感。“我远眺着落日,\再也没有造句的惘怅……”(《白头翁》)他逼问道,“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为什么我要将惟一的生命化作白纸上的点点滴滴?”但是,他逼问的客体即落日却一直缄默,依旧是饱蘸着江水,沉下去。不,落日饱蘸的不是江水,而是泪水;不是缄默,而是悲怆。杨键的诗歌,里面提到的事物仿佛是静止的,一只母羊分娩的悲苦是静止的,他的悲苦从未消减过一分,只要读了这句诗歌,就会被这种悲苦传染,在我们的内心驻扎下来;桥头上那些破碎的小石狮也是静止的,它的破碎从未曾得到一丝的修补,这种破碎仿佛是我们内心的破碎。
落日下的事物,因此有了这种静止的悲恸。无论我们如何让逃离,悲恸总是不紧不慢跟在我们身后。西绪弗斯早晨推上山顶的巨石,到了晚上会自动滚下山去。那些事物每天经历一次落日的痛苦,好像每天要消亡一次,落日之后,将是黑夜,所以落日就是痛苦不可阻挡来临之前的压抑。如“什么把我们抛在湖边\坐望落日悲悯的鞭挞?”(《傍晚的光芒》),“我悲怆的音调似乎来自余辉下的江水”(《黄昏即景》),我想,这也许就是杨键把第一本诗集命名为《暮晚》的原因吧。
并且,落日饱含着深刻的悲悯。韩东说杨键使“汉语新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悲悯和自省的能力”,这是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如果说穆旦、北岛在一个暴风骤雨之夜冲破文化秩序的堤圩,那么杨键就是在落日的余晖下修补堤圩的人。他把悲悯意识重新注入到新诗之中,大多是通过“落日”的意象来协调、完成的。当然,从“悲怆”到“悲悯”中间有一个过程,即“悲怆——忍耐——悲悯”的过程。既然悲怆是人类的共同命运,不可避免又不可抗拒,那我们惟一能做的
于是,落日成了释迦牟尼手中一盏化解我们苦难的明灯。我们哭泣,是为了挽回落日的余晖,“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试想在冬日,夕阳无端地映射着凋敝的乡村,夕光抚摸着两只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的羊。那么,落日就成了一种抚慰心灵的微风,这微风就是“悲悯”。杨键也有一首诗叫《悲悯》,像落日悬挂在山冈上,这首诗的开头就写着:“一个生命消失了,多少个生命消失了,\而圆满空间的落日不曾减少”。
古塔和落日作为杨键诗歌精神的典型意象,触发诗人的创作,是诗意核心的承载。记得晶报记者采访杨键,问他为什么要写诗,他说,“因为柳树太美了,因为暮色中拉着犁铧的老牛太悲怆了”。杨键呼唤“请用我们世代相传的伦理保卫这里”,“这里”指一棵“千年的银杏树”,“这里”本身也是就是一座千年古塔。古塔和落日不是分离的意象,而是统一的一幅画卷。当我们缓缓打开这幅画卷,我们是否也在像高更一样思考: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