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京剧舞台上的武打戏，其实就是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武打演员秀武功，程式化、有套路，像舞蹈。

有一种套路叫“群荡子”，两军对阵，刀对刀、枪对枪、徒手对徒手、徒手对刀枪，都有。配合上锣鼓声，锵锵锵，咚咚咚，如火如荼好不热闹。对打的双方穿不同色彩的“军装”，比如一方穿蓝色衫，另一方穿黄色衫，方便观众辨别哪边输哪边赢。而在剧团内部，他们把赢的那一方叫做“上手”，把输的那一方叫“下手”。基本上，观众只看到各种程式化的武功动作，看不到人物的表情，所以，演员脸上通常也没有表情。这跟现代京剧不同。现代京剧，表现最近这7、80年各种战争的，比如抗日战争题材的，对打双方演员就要努力从人物感情出发，中国抗日军队要有英雄气概，日伪要显得凶恶还不经打。

还是说回京剧传统剧目，两国士兵对打，观众看到的只是交战双方斗智斗勇。就像下军棋，棋盘上只有各层级的军官加上大头兵，完全没有路人甲路人乙这些老百姓，这国输了或那国输了，仅仅是棋手的事，完全没有老百姓什么事。而战争的残酷和战争带来的惨痛，就这样被忽略；观众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洗脑，只看到输赢，没看到也没想到杀人的残酷和疼痛。

台湾国光剧团新编京剧《快雪时晴》，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出发，虚构的王羲之的友人、《快雪时晴帖》收件人张容穿越古今，经东晋大唐南宋清朝民国直到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快雪时晴帖》，前后1700多年。所以，这出戏有古装士兵对打的戏。

程老汉已经写了两篇《快雪时晴》的观后感（往期：11月13日，《程鹤麟：京剧南渡台湾之后如此纠结》、11月14日，《程鹤麟：江山如此多娇，众生如此纠结》），两篇都有同样的4个字：“很开眼界”。这第三篇，还得重复这4个字：很开眼界。

台湾新编京剧《快雪时晴》，让程老汉第一次在京剧舞台上看到，古装的两国士兵对打时，有老百姓在他们身边转着圈跑来跑去。这些来回转圈的老百姓，还各个朝代的集合在一起，有古装有今装（民国装）。

《快雪时晴》的编创者以此表达战乱之下生灵涂炭的概念，以此传达他们的反战价值观。

虽然很直白，很概念化，但也很震慑人心。

这出戏的主线是虚构的王羲之的友人、《快雪时晴帖》收件人张容穿越古今寻找他失落的《快雪时晴帖》，还有个若干条副线。其中生硬插入的一条副线是，裘家兄弟沙场相残。开场时饰演“大地之母”的梅派青衣魏海敏到了后面就饰演裘家之母。她烧香拜佛，祈祷两个上了战场的儿子平安归来。谁家有子弟上了真刀真枪的战场，谁家的人就会日夜牵肠挂肚，不是，不是牵肠挂肚，是揪心，是心惊肉跳，是撕心裂肺。裘母就是他们的缩影。

裘家兄弟偏又不是并肩作战，而是各为其主，一个为狼国主，一个为虎国主。他们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亲兄弟，骨肉同胞，两人都下不去手。可是，督战的国主，喊出各种凛然大义的口号，逼着他们必须奋勇杀敌不眨眼，就算是亲兄弟也格杀勿论。

然后，“上手”的兄弟胜了，杀死了对手亲兄弟，今后就在万分愧疚之中苟活。“下手”的兄弟输了，输掉了性命，再回不去见母亲。

不要怪编剧施如芳狠心，事实就是这样。

这边厢，裘家兄弟自相残杀，那边厢，狼国主和虎国主哈哈大笑，握手言欢。《快雪时晴》，写出了千百年来所有战争的真相：死的都是炮灰，交战双方的领袖却多半都有机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看看《三国演义》就知道了，曹刘吴三家以及这三家之外的各路军阀，今天交战，明天结盟，后天又交战。他们交战，不知死多少军队官兵，伤及多少无辜百姓，而三国首脑却无一战死，曹操是病死的，刘备也是病死的，孙权还是病死的，都不是战死。

前段时间网上有一篇奇文，说“亡国亡的只是统治者”。事实上，很多时候情况恰恰相反。

比如，日本侵华战争，将一个中华民国打得七零八落，连首都都仓惶迁去重庆，留下数十万无助的南京市民任日寇屠杀，那一次亡的是哪个统治者？

若要以武力推翻一个政权，通常要进行战争，而只要进行了战争，首先就是大头兵和平民百姓去死。西方国家一直企图推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7年来叙利亚这块土地上死了不知道多少叙利亚人，更多的叙利亚人逃离战火背井离乡成为国际难民，在逃亡的路上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叙利亚统治集团有谁死了？

2011年台湾出了魏德圣的电影《赛德克巴莱》，故事始于日清签《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台湾进入日据时期，终于1930年台湾原住民武装抗日的“雾社事件”。电影很长很长，达4小时又30分钟之久，分成上下两集，每一集还都是长片。上集讲述1930年莫那.鲁道带领族人反抗日本的雾社事件，下集讲述日军镇压，莫那.鲁道带领族人浴血抵抗的过程。

电影开头时讲日本人初入台湾，对台湾当地原住民采怀柔之计，礼遇有加，甚至请原住民的头人莫那.鲁道等人去日本游览参观。

日本这时已经经过了明治维新，自诩为现代化先进国家，在统治台湾时，一方面投资开发原住民山地、发展教育，进行建设教化，一方面对原住民原有的生活加以限制，禁止传统的出草、纹面、断齿等旧习俗，还不得私自持有枪械，狩猎要向日本人的派出所申请。这后一方面，就使得原住民的头人非常愤怒。终于，就在原住民头人隐忍几十年之后的1930年，发起了雾社事件。

在程老汉看来，这部冗长的电影，归根结底传达的就一句话：好好的日子不过，搞什么武装反抗啊？

本来，在雾社事件之前的几十年里，雾社地区的日语普及率已经很高，比平地上的汉人的日语普及率还要高出几倍，95％的原住民都能以简单的日语与日本人沟通，而派驻这里的日本警察也被要求学会原住民语言，甚至有日本警察与原住民头人之女联姻，还有当地原住民也当上警察。

最后是为了各种不爽，莫那.鲁道带领族人对日本人大开杀戒，连妇孺也不放过。过去的说法，这叫抗日，这叫捍卫民族和民族文化。

可是，程老汉看不出来电影《赛德克巴莱》有多少褒扬这种反抗和捍卫的意思。程老汉只看到，隐忍几十年之后，血腥的复仇不仅造成日方连平民、军警160多人死亡，也造成更多原住民死亡，达630多人（包括自缢）。最后的结果是死亡这么多人之后，一切都重新被日本殖民统治者掌控，请问反抗的意义在哪里？

日本殖民者后来还将莫那.鲁道的遗体到处展览，甚至逼迫雾社部落代表千万参观。最后送到台北帝国大学制成标本。

经过《快雪时晴》、《赛德克巴莱》轮番洗脑之后，台湾人的价值观会不会发生变化？大家会不会再也不愿充当狼国主或虎国主的炮灰？万一有一天打起仗来，会有几个人去冲锋陷阵？

雾社事件之后，台湾诗人赖和写了《南国哀歌》一诗来悼念。其诗，充满了纠结，既有对英勇反抗日本人的原住民的歌颂，也有这样的诗句：

在和他们同一境遇，一样呻吟于不幸的人们，那些怕死偷生的一群，

在这次血祭坛上，意外地竟得生存，便说这卑怯的生命，神所厌弃本无价值。

但谁敢信这事实里面，就寻不出别的原因？

1976年台湾电视剧《心有千千结》主题曲一开头是这样的：

网着了千千哀愁，

心有千千结紧扣。

一扣心里已怀千千忧，

千扣也得接受。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内容是“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可以这样翻译：羲之顿首，刚才下了一阵痛快的大雪，现在天又转晴了。想必你那里一切都安好吧！（那件事）没结果，很纠结，实在是力有不逮。王羲之顿首。

“未果为结”的“结”可译为“纠结”。

很纠结，非常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