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

鹧鸪天 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表字叔原，号小山。我喜欢称呼他小山。

小山，这样的称呼令我想到《世说新语》中“醉玉颓山”的典故，也仿佛看到了小山的风流俊雅，风姿挺秀。而这个俊雅的男子，留给我们太多“悲欢合离，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往事。读小山词，我想起了《金刚经》中那个著名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最让我有“如梦幻泡影”之感的是那句“几回魂梦与君同”。小山《鹧鸪天》里的这句，我一读之便有了极强的震撼感。魂梦相同，这是需要灵魂的交流才能达到的梦境相通的彻骨相思。

让我们跟随着小山，回溯到千年前的那个梦境吧。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小楼，杨柳，明月，玉钟，美酒，轻歌曼舞的美人，张扬，绚烂，华丽而喧嚣。这是记忆，“当年”在迷醉中成型的记忆。在这份记忆中萦绕着激情，在激情里氤氲着无尽的迷醉。仿佛一幅年月已久的绢质苍黄的夜宴图，虽然已被岁月镀上一层赭色的黄，但那模糊而柔和的光，那醉眼朦胧中的美好，早在经年之前定格。

那一日的歌舞盛宴、千盅豪饮，至今仍犹在脑际。你，我的彩袖美人，笑靥盈盈，身姿款款，纤纤玉手捧上斟得满满的酒钟。而我，我其实是酒量甚浅的男子，一点点地美酒便会令我醉颜酡红。何况，这日既有美酒更有美人。但，即便自己的酒量如此的不堪，我亦不惜一饮而尽，哪怕昏然醉去，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现在想来，那日我的醉，并非为酒所醉，真正醉人的不是酒，而是人，是歌，是舞。你的舞姿如此曼妙，你的歌声如此悦耳，连天幕上的月华也倾低了它的面庞，静静地观赏，那桃花扇底的微风也停滞了，似乎早被你的歌尽数唱完。

这便是小山的浪漫。一夕相逢即便倾心，且深情缱绻，难以忘却。其实，何尝是月儿被舞蹈所迷醉而低回？明明是小山的观赏太过投入了，所以才没有察觉到月儿越来越低，夜也越来越深。微风更从不曾凝滞，更不会被歌曲所唱完的，只不过小山的倾听太过专注，所以才忘却了挥动扇子。

上片越是渲染得热闹，下片越是凸现得凄凉。就在这份投入与专注的忘情中，时光已经在酒杯里悄悄逝去。“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最煎熬的，莫过于别情。那些曾经的斑斓，会在每一个落寞漫长的夜晚忽然如角落里海棠的袅袅香气将记忆打开。看似美丽，却如抽筋剜骨，痛得深邃。于是，几回回梦里，那彩袖美人曼妙的舞姿、悦耳的歌声与小山的魂魄一同舞蹈。“几回魂梦与君同”，这份思念，是魂梦的纠葛，是汩汩深情燃烧到了极至的涅磐。

然而，梦中的相会终归是空，清醒后的相思却越深邃，越彻骨。以至于当真正相会之时，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害怕再次醒来之后更加痛彻心肺的相思。重逢本应当是一件乐事，却被小山写得如此痛楚和悲凉。那每一夕的相思，尽在在这手持银釭一“照”的动作之中。通过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照”，错位的现实和梦境便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才知道，原来，这不是梦境。千回百转的心态，全都凝聚在此。后人评论说：“下片神品。前三句以梦为真，聊慰相思。后二句疑真为梦，惊喜中带疑惧，疑惧中带惊喜。”写到这里，全词嘎然中止。别后梦中的飘忽难寻，今宵突然重逢的恍惚难信，景境几转，人事剧变，一切都“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而重逢时的惊疑和惊喜之状也就自然而然，毫无忸怩作态。“几回魂梦与君同”的相思之情已至极致，而“犹恐相逢是梦中”的重逢则更将患得患失的深情诠释到了新的境界。

小山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于轻轻浅浅中，总有凫凫不息的声韵。明人毛晋更是称小晏词“字字娉娉，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苹、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可谓倾倒之至。

“几回魂梦与君同”，多情似小山，天下能有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