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大学校园里的秋风秋雨

秋风簌簌，暮雨淅淅。一夜秋雨过后，天色依旧朦胧。透过雨痕划过的窗棂远眺，心底泛起当年大学校园里的一曲悲歌。那年的秋风秋雨，也曾经是这样的萧萧瑟瑟、淅淅沥沥。

何金生是文革期间我大学时的校友，但不同系。他是群众组织《雄鹰串联会》的发起人之一，有一手好文笔，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校园的一张大字报上，我首次欣赏到他的文风和墨宝，也是在浏览那张大字报时结识了金生本人。

金生个头不高，眼睛圆圆的，亮亮的，炯炯有神，还长着一副娃娃脸。尽管他的年级比我们高，年龄比我们大，大家对他从不直呼其名，都称呼其“小何”。他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显得十足的儒雅，脸上总是挂着腼腆的笑意，但看上去却缺乏男子汉的豪爽和霸气。也许，正是性格上的懦弱，酿造了他命运的悲剧。

1968年学校运动的后期，《雄鹰串联会》被指控为“错误路线”的产物，小何自然也就成了运动中的众矢之的。那年的国庆节前夕，小何被隔离反省，被迫交代“反革命罪行”。

中秋过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蒙一片，天空飘落着毛毛细雨，秋风夹杂着雨雾送来阵阵凉意，学生们在泥泞的道路上东来西往，匆匆穿梭。

在通往饭厅的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集聚在化学系教学楼前，只见墙壁上刷出醒目崭新的大型标语：“何金生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小何的姓名上，被打着大大的红叉。

瞬间，顿感脑子轰地一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天哪！人的生死竟然是这样的命悬一线！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叹、可惜！即将毕业分配的小何，乡下还有年迈的父母，本该有着美好的明天，但如今一切化为灰烬！前几天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如今人已命赴黄泉，走得是那么匆忙，走得是那么悲惨，走得是那么凄凉！

集聚的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小何是头天夜里钻进教学楼地下室的，在那里的锅炉房自缢身亡。绳子就系在不高的暖气管上，绳套勒紧脖子，人坐在地上就死了。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人的生命有时竟然是那么的脆弱，一段破绳头，就可结果一条生命，转瞬间，阴阳相隔！

当天下午，秋雨还再不停地下，秋风还再不停地刮，道路变得更泥泞。

隔远望去，一辆殡仪馆的灵车急驶到教学楼前，工作人员从车上匆匆跳下，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棺木从地下室抬出，熟练地推进灵车，只见灵车向前急转弯驶去，迅速消失在阴霾的雨雾之中。在场没有一个人为小何送行，周围也不可能有鲜花，更不可能有挽联，只有“何金生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的大标语，送小何通往黄泉路。

秋雨下得淅淅簌簌，秋风刮得潇潇瑟瑟，仿佛天空挥洒着伤心欲绝的泪水，秋风吟唱着悲壮凄凉的挽歌！天昏昏，地暗暗，路茫茫，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人本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但有时竟然那等的残酷无情，远远不及这秋风秋雨，还能飘飘洒洒地送亡灵一程。

当晚，化学系召开了《何金生批判大会》。隔窗望去，台前设了一把椅子，椅子前面靠着一个偌大的木牌，上面只写着小何的姓名，但却用红色的毛笔重重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子，那就算是亡者的灵位罢！人已愤愤离开了这个世道，不再与同学争高低，不再与派别争是非，但运动依然没有放过他！亏他们想得出，缺席批斗！令小何死后也不得安宁，他的灵魂在一片批倒斗臭的口号声中慢慢远行！

常言道：“死者为大”，但那个时代，似乎一切已是黑白颠倒，丧失了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和尊重！

转天，小何的老父亲从乡下匆忙赶来料理后事，风尘仆仆，痛不欲生！但不敢对校方提出任何要求，因他的儿子已经“自绝于人民”，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老人默默地抱着骨灰盒走了，仰天长啸，老泪纵横！二十多年来老人风里来雨里往，含辛茹苦，到头来希望成灰，最终，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我常想，小何当年不该选择匆匆离去。假如他能横下一条心，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经受风雨的洗礼，最终一定会迎来东方旭日，如同他崇尚的雄鹰一样，展翅高飞，翱翔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