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上海的朋友，一定知道浦东有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叫“第一八佰伴”。为什么这家百货公司叫“第一八佰伴”？许多人可能并不知道它的由来。“第一”是指上海的“第一百货公司”，“八佰伴”是日本一家的百货超市公司，“上海第一八佰伴”是中国政府批准的第一家中外合资的百货公司。1995年12月，第一八佰伴开张的那一天，涌进了100万人，当时十分稀罕的免费塑料袋都被抢光。

 

 

　　上海第一八佰伴给中国百货业带来的一个最大的改变，就是一楼原来都是卖羊毛衫衬衫的，自从上海第一八佰伴进驻上海后，全国百货公司的一楼，后来全部跟着改成了化妆品柜台。

　　过去20多年，如今第一八佰伴是越办越火，创下了近年中国百货公司中营业额最高的记录。但是，八佰伴却在日本破产了。曾经作为日本最大的商业集团，八佰伴为什么最终会破产？这其中的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今天讲给大家听。

　　“阿信”创业

　　大家是否还记得，在80年代，中央电视台播放过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叫《阿信》，这一部电视连续剧描述了出身贫寒的日本女孩阿信奋斗求生,最终出人头地,成为大超市老板的传奇经历。这位阿信的原型，就是八佰伴的创始人和田加津太太。

　　如果大家从东京坐新干线去京都大阪的话，中途会经过伊豆半岛，那里有一个新干线车站，叫“热海”。热海就是八佰伴的发祥地。1928年，距今90年前，和田加津和丈夫一起在热海摆了一个蔬菜摊，开启了八佰伴创业的时代。

　　第二年，和田夫妻生了一个儿子，叫“和田一夫”。1950年，也就是在和田一夫21岁的时候，热海发生了一场大火，大火把他们家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家和蔬菜店全部烧毁。这是八佰伴在发展过程当中遭受的第一次沉重打击。但是，顽强的和田夫妇没有被大火吓倒，当年，他们就在废墟中重建了家园，楼上住人，楼下卖蔬菜。

　　大火发生之后的第二年，和田一夫从日本大学毕业。他的父亲对他说，你什么公司都不要去，就回家来继承家业。和田一夫是一位孝子，很听父母的话，于是他就告别东京回到了热海老家，开始经营起父亲留给他的这家蔬菜店。

　　和田一夫毕竟是一位学经济出身的大学毕业生。在他27岁的时候，他把这个蔬菜店改名为“八佰伴食品百货公司”。公司改名以后，他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改革，就是取消了当时很流行的讨价还价制度，实行了商品的明码标价。这个做法，奠定了公司现代管理的模式。所以，和田一夫先生常常把1956年的这一改革，作为自己的创业元年。

 

变身日本第一家超市集团

　　八佰伴真正的革命性改变，是发生在1962年。当时和田一夫随同日本的一个零售业访问团去美国考察，他在美国看到了一种崭新的商业业态，叫“超市”。回到日本以后，和田一夫立志要把八佰伴改造成日本第一家超市集团。经过五年的发展，八佰伴在整个伊豆半岛已经开设了七家超市。1971年，八佰伴进军南美市场，在巴西的圣保罗市，开设了第一家海外超市。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1973年，八佰伴开始进军新加坡，这一年，和田一夫44岁。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去世了。

　　新加坡是和田一夫进军海外市场最为成功的一个案例。他曾经给我讲，当时新加坡人的商业习惯是休息天关店放假，周六周日整个街上很少有人，你要买东西都很困难。然后八佰伴进入之后，打破了整个新加坡人的生活习惯和商业机关，一年无休，天天开店。这就使得许许多多的新加坡人在休息天开始走上了街头，走进八佰伴，整个国家的商店也跟着周六周日开店。

　　和田一夫最为开心的是，他还给整个新加坡带去了一份美食，那就是在日本流行了几十年的豆沙面包。和田先生跟我说，这个豆沙面包推出以后，每天的排队人数就几百人，包括新加坡总理的母亲，都叫人赶到超市天天来买豆沙面包。

　　1982年，也就是在和田一夫53岁的时候，八佰伴在日本上市了。

　　那一年，八佰伴在国内外的销售总额，第一次突破了1000亿日元。1984年，八佰伴进军香港，在沙田开设了第一家香港店，随后八佰伴也在香港上市。

　　在八佰伴最为鼎盛的时候，它在全世界各地共拥有400家百货公司和超市，员工总数达到了28000人，年销售额突破了5000亿日元（300亿元人民币），成为日本最大的国际商业集团，和田一夫也成了商业皇帝，要见他一面是难上加难。

　　但是，在1997年，八佰伴突然破产。这一商业帝国的轰然倒下，震惊的整个国际社会，也直接影响到中国，许多人担心，上海第一八佰伴会不会也跟着破产？

 

商业帝国的崩溃

　　破产四年之后，和田一夫先生写了本书，叫《从零开始的经营学》，讲述他在沉默了数年之后重新创业兴办IT企业的故事。我在书店里看到这本书后，通过出版社与和田先生取得了联系。就在东京大学边上的一栋老式的公寓楼里，我见到了和田一夫先生，他的办公室只有20多平方米，印象最深的是，办公室里有一排书。

　　就在这狭小的办公室里，和田先生跟我谈起了八佰伴为什么破产的原因。

　　和田先生说，第一个原因是太相信房地产市场。

　　日本在80年代进入了泡沫经济时期，全国上下普遍相信房地产价格还会上涨。当时整个八佰伴集团正处于一个迅速扩张期，而银行也是有钱贷不出去。于是就找到了和田先生，告诉他一个道理：如果你买一块土地，再在这土地上面建一个购物中心，然后你自己使用一部分，再出租一部分，你至少可以获得三份利润，第一是土地升值的利润，第二是房产升值的利润，第三是店铺出租的利润。和田一夫想想也对，于是八佰伴拼命地购买土地，然后自己建造购物中心，使得整个八佰伴很快成了日本最大的商业集团。

　　但是，没有想到，在1990年，日本的泡沫经济出现崩溃。一夜之间，地价暴跌房价暴跌，整个消费市场陷入低迷，银行开始上门讨债，和田一夫这才发现，自己买土地造房子，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做法。

　　和田一夫说的第二个原因，是要面子，把公司总部盲目搬到香港。

　　当八佰伴在海外的子公司达到100多家的时候，他觉得，作为一家国际商业集团，总部应该搬到海外去，只有这样，才能体现作为一家国际商业集团的地位。就在1990年，日本出现泡沫经济崩溃的兆头的时候，和田一夫居然把八佰伴总部迁到了香港，把公司最核心的业务——日本市场，交给了他的弟弟打理。

　　但是，和田一夫的弟弟是搞财务出身，并不具备企业经营管理的能力，而且他又很怕哥哥。所以，在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企业的销售业绩出现大幅下滑的情况下，为了让在香港的哥哥安心，和田先生的弟弟开始做假账，而且在公司严重亏损的情况下，还给股东们分红。这对于一家上市公司来说，是一个致命伤。等和田一夫发现弟弟的问题时，日本根据地已经是地动山摇，和田弟弟最后也因为做假账而被捕。

　　和田一夫说的第三个原因，是过于相信银行。

　　在八佰伴破产前半年，和田一夫赶回了日本，他亲自担任日本八佰伴公司的经营本部长，实施公司的拯救计划。当时他与日本的另一家大型超市集团——大荣公司达成协议，将16家店铺卖给大荣公司，卖掉以后得到了320亿日元的资金。银行得知和田一夫有了320亿日元的现金后，于是游说和田一夫先把欠银行的钱还上，然后一个星期之后，再贷给八佰伴公司。银行说，这样的话，你作为上市公司的话，业绩好看，股票也会上涨。

　　在这关键的节点上，和田一夫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说，我当时真的有些天真，认为只要将这笔钱还给银行，银行一定还会贷款给我。但最终的结果是，银行收到这320亿日元后，却没有履行诺言，拒绝再贷款给八佰伴公司。在这种情况之下，八佰伴山穷水尽。

　　和田先生跟我说，这是我一生当中做出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决策，如果不把这些钱立即还给银行的话，也许八佰伴还能活下去。

　　1997年9月18日，在八佰伴即将迎来创业70周年的时刻，和田一夫走进了静冈县地方法院，递交了公司破产申请。

　　从法院回到家，和田夫人正在看电视，电视上全是“八佰伴破产”的报道，他的夫人还没有感觉到公司申请破产到底意味着什么。和田先生告诉夫人，我们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了！

　　一个星期之后，和田先生和夫人只被允许带几件换洗衣服，离开了自己的家。房子和家具都被法院封存扣押。

　　从一名商业帝国的皇帝，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田一夫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人生会沦落到这一种地步。但是，这就是无情的现实。

 

从皇帝到流浪汉

　　公司破产时，有人曾建议他保留上海第一八佰伴的股份，给自己的老年生活留一条后路。但是，和田一夫认为，因为公司的破产，许多股民财产受损，股票变成废纸，我再给自己留一点财产，有违良心。所以，他放弃了在公司内所有的权益，也辞去了所有的社会职务，净身出门，并答应一直到死为止，每个月都力所能及地归还一部分债务。

　　2001年，我把和田一夫先生的那一本《从零开始的经营学》翻译成了中文，并取了一个新的书名叫《不死鸟》在上海出版。因为这一个契机，我游说和田先生和夫人访问上海。

　　这是和田先生相隔4年，重新踏上上海的土地。他说，我离开的时候，是八佰伴集团的总裁，再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虽然如何，上海人民依然给予和田先生以热烈的拥抱。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徐匡迪先生在市政府大厦亲切会见了和田先生和夫人，并对和田先生说：“八佰伴的破产，也是有亚洲金融危机冲击的原因。不管怎么样，八佰伴集团没有了，但是上海第一八佰伴依然存在，这一名称不会改。”徐市长的话，让和田夫妇泪流满面。

 

　　上海第一八佰伴公司也是在大楼外专门挂了一个很大的垂幅，欢迎老董事长回来。和田先生和我还在第一八佰伴的一楼，举行了签名售书仪式，许多人给和田先生送来了茶叶和工艺品，感谢他为上海浦东留下了这么一座地标性百货公司。

　　当时的第一八佰伴办公楼的顶楼，还没有进行装修，依然保持了和田一夫担任董事长时的原样。当这一对老夫妻走进自己原来的家，原来的办公室，两人是抱头痛哭，大家都在一边陪着落泪。

 

企业经营的四大教训

　　就在原先的办公室里，和田先生跟我讲述了企业经营的几大教训：

　　第一，千万不能相信房地产会永远涨价。他说，就像一个人爬坡，爬到山顶总有下山的时候。商业企业应该轻资产，就像日本的伊藤洋华堂公司，在人们头脑最为发热的时候，这一家商业集团一直坚持不买地不建房，而是始终坚持租房开店，开得好的话，开下去，开得不好的话，随时退租关门。正因为如此，伊藤洋华堂不仅没有遭遇泡沫经济崩溃的冲击，而且还收购了美国的7-11便利店，最后取代八佰伴成为日本最大的商业集团。

　　第二，千万不能相信银行对你的许诺。保证公司一定的现金流量，控制企业的发展规模，稳步发展这才是维持公司生命的关键。

　　第三，个人资产与公司资产一定要分开，也就是说，左边的口袋和右边的口袋不能混用。

　　和田先生在公司处于资金周转困难的时候，拿个人资产抵押借款，结果最后自己连一套房子都没有保住，还承担了2000亿日元的连带债务。

　　第四，在公司的经营上，不能够太多考虑家人、朋友的面子和情谊，要做到铁面无私，只用能人，不用无能的亲戚朋友。

    我最后问了和田先生：“您最想告诉企业家们的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成功是事业发展的最大危机！”

　　这些年来，和田一夫先生一直通过讲演出书等方式，向人们讲述八佰伴破产的教训。今年已经90岁的和田先生，如今和夫人一道生活在伊豆半岛。什么时候，我想去看看他，告诉他，我们许多中国人还记着他。

　（鸣谢：本文与成都艺术城联合企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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