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是个诗化的少女形象，女作家张爱玲就发现，《石头记》八十回文字中，竟无一字涉及黛玉的衣饰穿戴——大概因黛玉的形象过于理想化吧，任何质实的描摹都是“一写便俗”！

不过在一部现实主义巨著中，种种“俗务”又是避不开的。如黛玉就不能无视经济的压力和旁人的冷眼：“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些小人岂有不多嫌的？”——这位“神仙妹妹”因而常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黛玉有没有搞错？她是贾府最高家长史太君的外孙女，贾政的外甥女，凤姐的小姑子；她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宁府穷亲戚邢岫烟和尤氏姐妹！况且林家祖上也曾“袭过列侯”，父亲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官至兰台寺大夫，又钦点了巡盐御史，那可是人人艳羡的差事，过手银钱动辄百万。贾府上下哪一个敢给林姑娘脸色看！

若说黛玉多疑过敏，对自己定位有误，也就罢了。蹊跷的是，林父死后，竟真的没给她留下啥遗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如海为官再清廉，处置了苏扬两地的良田甲第，几十万家私是不能少的。然而黛玉由贾琏陪着回南侍疾、葬父，返还时只带回些“书籍”“器具”“纸笔”，林家的钜万家私哪儿去了？莫非真的被做梦都想发财的贾琏夫妇干没了不成？——爱较真儿的“红粉”提出这样的假设，并非没有道理。

有一点是红学研究的共识：《红楼梦》虽非曹雪芹的自传，但贾家的故事不乏曹家的史事。那么，黛玉的人物原型可能是谁？林家又相当于曹家的哪门子亲戚？——我们首先想到了苏州李家。

苏州织造李煦是雪芹祖父曹寅的大舅哥，曹寅之妻李氏是他的妹妹（一说堂妹）。李煦本人虽非探花，却也以“荫生”的资格做到知府，后来接任苏州织造，又被任命为两淮巡盐御史——林黛玉“本贯姑苏”，父亲林如海因钦点“鹾政”而到扬州上任，与李煦的情况何其相似！

李家若真的有位小姑娘住到曹家，同样会被曹寅的子侄辈称为表妹，不同处仅是姑表、姨表之异。即是说，黛玉到金陵来投靠舅舅，而李家女孩儿（如果有的话）应是到此来投奔姑妈。

马上会有人反驳：文学作品岂能这样读！曹雪芹早已宣示，《红楼梦》的创作宗旨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我倒认为，这八字真言也可理解为作者的特别提示：别只看“假语村言”的表面热闹，那后面“隐去”的“真事”才是值得关注，令人痛心的！

仍说到遗产。假若黛玉的原型真是李家女孩儿，按道理，她本应获得大笔遗产，因为李家比曹家还要阔得多。——但事实是，这个女孩儿连一文钱也拿不到，因为李家先于曹家败落！

苏州李家与江宁曹家同病相怜，在织造及盐政任上存在着巨大亏空。康熙在位时，两家受到特别优容，暂保无虞。康熙一死，雍正登基，第一批拿来开刀的名单中，就有李煦的名字，罪名当然是“亏空”。李煦本人革职问罪，家眷奴仆也被捕下狱，家财则全部抄没——而曹家被抄，则要在四年之后。

《红楼梦》写黛玉来金陵，是因母亲故去，父亲又要外出做官。然而真实的原因，或许正因家中被抄，遣小姑娘来避难。在《石头记》原稿中，小说第三回标题不是程高本的“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而是“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评点者脂研斋在“收养”二字旁以朱笔侧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这里含着作者、批者的真实感受。

这同时也能解释，一位家世烜赫的贵族千金，何以总怀着寄人篱下的悲苦与卑怯，而宝、黛恋爱一经发现即被家长强行拆散，也便是理所必至了。

 （本文节自拙作《物欲红楼梦》，略有删改。图片来自网上，谨致谢忱。插图：①《红楼梦》中黛玉形象；②苏州织造署故址；③扬州两淮盐运使衙门故址；④清人所绘林黛玉进贾府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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