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副处和贾副司在一个司有年头了。
甄处过的不爽,眼见着过了不惑之年,副了小十年了,可正处的缺比黄鼠狼还稀罕,好不容易冒出一个,嗞溜一下就没了。贾司也犯急,五张的生日是两年前过的,正司与自己同庚,红光满面,全须全尾儿,最近还练起了陈式太极,加上隔壁还坐着两副司,头发黑的跟乌鸦似的,一个赛一个心气儿高。贾、甄二位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两年,这副再不拔正,就得给晚生们腾地儿,副司当“副局级巡视员”,副处当“副处级调研员”。贾司心中,这“巡视”无异于“寻死”,甄处看来,这“调研”跟“悼唁”相当。“长”变成“员”,像红通通的热腚“呲啦”一下坐到冰凉的冷板櫈上,淬火一般,撕皮裂肉的,五马分尸的动静。
甄处,京人,大马金刀,吃大肉,喝牛栏山二锅头,一脸壮疙瘩落下的坑,疤痢流星的。贾司,沪人,门槛老精,吃豆腐,喝绍兴女儿红,细皮嫩肉,别看齿过五旬,面皮儿比甄的脚底心儿还白乎。
贾司、甄处谁也瞧不上谁。在贾司眼里,甄处就是一“本草纲目”,沪人说这话,不是赞人博学,是损你“笨、吵、戆、木”。甄处心中,贾司是个“玩儿蝎了虎子”的主儿,京人说这话,并非夸人有童趣,是骂你油头滑脑,蝎了虎子,壁虎,五毒之一,爬得飕快,能玩儿它的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近来,甄处愈发不待见贾司,贾司力主拔了一管档案的徐娘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常带她出差,一块儿睡卧铺,甄处认准他俩还睡一张床。
前不久,司里风云突变。部里新弄出一单位,司长给挪那儿打太极去了,临走还拽走一垫背的,甄处的头儿。一下子,贾司、甄处眼前一片豁亮,龙卷风刮过一般。正职宣布之前,凭着年资,贾司主持司里工作,甄处主持处里工作,一时间,贾、甄二位像刚紧了发条,一下子活泛起来。
晚饭后,甄处闷完两盅“牛二”,破天荒地没看英超,啪嗒进了半包烟,想了一晚巴晌的事儿。先强迫自己认怂,承认小命儿有半条捏在贾司手心里;再逼自己想通矮檐须低头的理儿;最后做出一个沉甸甸的决定,请贾司来家撮一顿。说实在的,这事儿真委屈甄处了,堂堂七尺爷们儿,活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马屁精,如今,世风日下,自己居然也跟着弄这下三烂的动静,跟邓通给汉文帝舔屁眼儿没啥两样,甄处一想到这,觉得憋屈,真想抽自个儿两大嘴巴。
说起家撮,甄处有资本,好吃,会做,婚后,实在咽不下老婆熬的猪食,亲自掌灶。可是,有一条跟老婆摆明了,大厨只管红案,厨役的脏活儿碎差绝对不管,甄家娘子不善厨艺,但嘴比甄处还馋,只好认命,从买菜到刷碗,甄处从不沾手。
甄府有几道看家菜,其中一道“九转大肠”尤为讲究。这菜烧起来费事儿,甄处除非赶上贵客登门,逢年过节,高兴畅快,绝不轻易露这一手。治菜那天,赶大早,到肉杠买副新鲜的猪下水;然后,千洗万淘,醋攻盐守,细揉慢搓,尽除污垢;再起开水锅,下葱姜酒焖烧至软,捞出切件待用,诸多工序到此,都属后厨的下手话,归老婆干。待一切收拾妥当,甄大厨才会戴着报纸叠的大厨帽,仰着下巴颏子昂扬登场。起炒锅,点武火,入板油烧至七成热,下大肠炸成柿黄色取出,另起炒勺,油少许,入葱段、姜丝、蒜茸爆香,烹山西陈醋,调草茹老抽,点绍兴花雕,辅以糖、盐、高汤煨出鲜美浓汁,倒入大肠翻炒深炖,改文火收汁,撒白胡椒、肉桂、砂仁、豆寇,淋香油、花椒油,颠翻均匀,上盘后佐香菜末、趁着热气再抖现磨黑胡椒粉。最后,只听甄大厨炒勺锅铲“叮当”一通烂敲,扯足了嗓子暴喊:“媳妇,上菜!”底气那叫一个足,隔三条马路都听得真真儿的。
不是吹的,这菜烧的真是地道,下三路的货色跃上了宴客的台面,香醇爽口盘像美,鲜亮浓郁五味全,就算京城老字号“丰泽园”的头火师傅瞧见,也得挑大拇哥。每逢甄大厨的勺儿颠上来,烧起这道招牌菜,门洞里美味飘动,左邻右舍都紧着深呼吸,楼上老焦他家太座,一边咽着哈喇子,一边冲着老焦没好气地嚷嚷:“都是人,咱家的日子咋就过地这么没滋没味呢?”老焦深知这话的后果,由此最恨甄处舞锅耍勺,甄家只要一开席,至少一星期,他老焦的船甭想泊进夫人的港。
贾司与甄处同住一院,久闻甄家菜的大名,对甄处的邀请,自然是一口应下,说好是同事小酌,不携夫人。老婆那头,甄处谎称周末有同学来聚,诓她回了娘家。甄处明白,平时他在老婆枕边早把贾司损得跟猪下水似的,真要让她知道自己背地里烧“九转大肠”,给贾司溜腚沟子,这脸实在是丢不起,下半辈子给她撂下话把儿,没法活人啊。
老婆走后,甄处打着小跑,一通紧忙活。先去趟菜市场,买了自己从不吃的豆腐、从不喝的女儿红,再拎上一挂猪下水,肉杠伙计拍胸脯保证,这是一早刚从大红门屠宰场刚进的货。回家路上,甄处又拐到家政公司请回个小时工,干老婆打理的下手活儿。这姑娘见到冒着热乎气的猪大肠,眉头紧锁,同情地问:“大叔,您没下岗吧,这屎口袋咋也吃?”
甄处把清洗工序给姑娘交待完,坐客厅里抽烟看报喝茶上网,只闻厨房里姑娘“呕”、“呕”的欲吐声不绝于耳,孕妇害喜的动静。待一切收拾停当,姑娘面色煞白,脸儿拧歪着,认真地提醒说:“大叔,沤在猪肚子里的屎巴巴可比拉出来的还味儿大。”
往日,甄厨烧菜,好敲锅响勺子,京剧打武场的锣鼓动静,半栋楼都能听见,显摆他是个懂疼老婆、会过日子的宅爷们儿。今儿个,大厨蹑手蹑脚,贼般的静,好像家里刚死了人,不敢动响器,就差学抢银行的,把老婆的黑丝袜儿当头套把脸捂上。邻居都是部里的人儿,叫他们知道自己干这溜须拍马的事儿,这腰杆子以后硬不起来啊。
忙活完一桌菜,甄处汗珠子摔八瓣,摆上“牛二”、温上“女儿”,正好门铃响,主角登场。贾司一看面前的嘉肴美馔,眼睛快乐地眯成一条缝。贾家饭桌上素来清寡,少见红烧煎炸这类荤腥猛菜,看见饭桌正中的这道红烧大肠,贾司自家的肠子先是一通痉挛,筷子夹起一块,老鼠嗑书般咬下一角,小心地咂摸着个中滋味,只这一小口,已足以把贾司嘴上的铁丝网炸开,他接着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口里,腮帮子大幅度回转,牙齿快意切割。甄处一见有戏,急忙斟上热乎乎的女儿红,贾司仰脖一口咂干,二物相得益彰,嘴里胃里,真叫一个爽利,幸福二字立马浮现在贾司两脸蛋儿上:“老甄,你真有两下子啊,你说这大肠为啥叫‘九转’?”甄处心说:“还不是跟你丫那曲溜拐弯儿的花花肠子一德性。”嘴上却说:“这菜别看出身贱,却有讲头,是地道的鲁菜,光绪年间,济南府有个李姓人家开了个‘九华林酒楼’,为独树一帜,老板精烹细制,捉摸出这道红烧大肠的招牌菜,一招儿鲜,吃遍了天,食客挤破了门,有好拍马屁的主儿讨店老板的喜,说您这店名既然‘九’字头,您这当家菜也应顺着‘九’字走个口彩,这菜烧的功夫大,赶上道士炼‘九转金丹’了,干脆叫它‘九转大肠’,您看好不?”
俗话说的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贾、甄二位平时羞与对方为伍,油葫芦不惹醋葫芦。如今,小酒一抿,前嫌尽弃,“九转”到一起,一时间,两人肝胆相照,肠气相通,就差用一只谷道放屁了。贾司一心想着养生,对“九转”浅尝辄止,甄处一看,赶紧点拨:“中医讲究吃哪儿补哪儿,你瞧我,成天胡吃海塞,就因为好这口肠子,混身上下就属这副下水好,肠胃从没出过毛病,上没溃疡,下无痔疮,干干净净,吃嘛嘛香。”这话说到贾司心坎上了,别看他天天豆腐白菜,面皮外白不拉几,可他的内瓤,上疡下痣,吃不顺,拉不畅。听到甄处这话,下筷子埋头猛攻“九转”,权当药膳。溜溜一晚上,“女儿”对“牛二”,一个桃花红,一个猪肝紫,其乐陶陶。有联为证:女儿牛二,醉眼不识南北;大肠豆腐,醒嘴猛吃东西。
事儿,出在最后一口上。酒已喝到尽兴,菜也吃到盘底,本来是个大欢喜的结局,可这贾司意犹未尽,看到盘中还剩一块状甚丰腴的大肠头,遂夹起送到口中,算是对今晚儿的欢聚划上句号。贾司腮帮子正在甩动,面孔突然僵住,中风一般,赶紧吐到菜碟里,甄处伸头一看,有黄有绿,绿中有黑,心中陡然一沉,知道自己犯一大错,洗肠子这细致活,怎么着也不应交给一生手小时工干!
第二天刚上班,办公室徐娘找到甄处,焦虑写在脸上:“昨儿,你给贾司长吃什么了?让人家吐了一夜,刚儿来电话,说还床上躺着呢,肠子都快吐出来了!”食堂午饭时,老焦揣着饭碗凑到甄处桌上,幸灾乐祸地说:“听说你请贾司吃红烧猪屎,把他给吃趴下了!”看到甄处的脸色比猪下水还难看,落井下石地又追了一句:“瞎耽误功夫不是,那路小肚鸡肠的主儿,还不记你一辈子!唉,九转大肠没吃好,一身臭名背到老。”
打那以后,再没人有福气吃过甄家的私房菜“九转大肠”。
2008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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