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应尚思伽女士邀请,我将在《北京青年报》开设一个“小说新观察”栏目,选择我阅读范围内的优秀小说略作评介,以推荐给更广大的读者阅读。此栏目大约每月一次,望能坚持下去。
“时代病”与中国式纠缠
胡学文的《我们的病》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是一位出租汽车司机,由“我”串起了两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乘车的两个青年男女身上,另一个则发生在“我”身上。这两则故事中的人物都深深纠缠在中国式的人际关系之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中国人之间关系的复杂、微妙与难堪。两个青年男女纠缠的是,男青年去会前女友,一夜不归,女青年在不断地追问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的死死纠缠之中,也在男青年的抵挡、说谎与辩白之中,我们大体可以了解到,男青年的前女友与现在的男友分了手,但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从另一座城市来找男青年,让他陪自己去医院。至于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男青年怎么说也辩白不清,女青年咄咄逼人地追问着,男青年躲躲闪闪地抵挡着。“我”开着车听他们的争吵,也在脑海中不断闪回着自己遭遇到的尴尬,那是发生在“我”与哥哥之间的故事,为给父亲治病花了一大笔钱,哥哥有钱先垫了出来,“我”欠哥哥5万元钱,终于还给了他,心里颇为轻松,但回家后老婆提醒“我”,应该让哥哥写一个收据,以免将来出现纠纷,我想想也是,于是找到哥哥,哥哥说我借钱给你都没写条子,收钱也没必要写,“我”想想他说得也对,但是回来后老婆说还是写一张保险,我于是又去找哥哥,如此三番两次,条子最后也没有写,老婆越来越不放心,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请哥哥来家里吃饭,用录音笔录下他说的话,留下证据,哥哥走后两口子才发现没有录上,不料这时哥哥又回来了,取他落下的手机,见此大为生气,说本来不在乎这点钱,但他们的做法惹恼了他,要将他们告上法庭……。我们可以看到,“我”、老婆与哥哥都挣扎在伦理亲情与现代法律之间,纠缠在中国式的人情关系之中,在飞速的现代化过程中,传统的人情已难以维系最基本的信任。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所指的“我们的病”便是信任的缺失,男女青年之间缺乏信任,“我”与哥哥之间也缺乏信任,一个缺乏基本信任的社会,只能陷入无休无止的怀疑与纠缠之中,而这正是我们的“时代病”。小说在两个故事的穿插中展开,结构较为简洁,但不断推进的情节与纠缠的语言,很好地传达出了人际关系的纠结,而最后出租车在街道上的迷失,也颇具象征性,显示出了作者超越现实主义的尝试。
“带工”的情感故事
赵德发的《下一波潮水》,为我们讲述了“带工”的情感与生活故事。所谓“带工”,可以说是一种“合法”的走私方式,中韩两国之间某些商品差价甚大,于是有些公司便组织人员携带物品穿梭于中韩之间赚取差价,这些携带物品的人便是“带工”。在这里,中国的“带工”乔燕与韩国的“带工”李知义相遇,并发展出了一段跨国的情感故事。李知义当年曾经在韩国东海岸的江陵市开公司当老板,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是2008年金融危机一来,他在一夜之间破了产,他以前曾在日本与韩国之间做“带工”,现在又重操旧业,在中韩之间做起了“带工”,在往来于两国之间的轮船上遇到了乔燕。乔燕结婚后过了一段平稳的生活,后与丈夫出现了情感危机,离婚后投奔同学曾平平,做起了“带工”,她一方面牵挂着留给前夫的儿子,另一方面也想在情感上寻找新的归宿。李知义的坎坷、大方与体贴打动了她,两人虽然语言不通,但很快就走到了一起,现在乔燕只希望能早点怀孕,等李知义离婚后,两人早日在一起生活。不过这时“带工”已不像最初那样赚钱,在中韩最初建交时,曾平平等人曾靠此发大财开起了公司,但此时“带工”能挣到的钱越来越少,公司还要进一步压低他们的工资,这在韩国方面引起了罢工,虽经协商,带工们重新上工,但这一行业已经走到了黄昏。在罢工时,乔燕和李知义可以在旅馆尽享鱼水之欢,但这一行业的凋敝也让他们的情感走到了尽头,在一次到韩国后,李知义离开了这个工作,也最终离开了乔燕,乔燕只能一人坐在返国的轮船上……。这部小说向我们描绘了鲜为人知的“带工”的生活,小说中对中韩两国底层人的生活都有细致入微的描述,让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漂泊于两国之间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卑微的情感在时代大潮中的沉浮。小说的叙述风格朴实、自然而清新,以扎实的细节我们展示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现代人的脆弱“爱情”
孙频的《异香》,讲述了两种不同的情感故事。卫瑜是一名在北京打工多年的京漂,她到一座荒山去旅游,在那里遇到了同样孤身独游的张楚河,最初相遇是在寂静的黄昏,两人都受到了惊吓,深山中没有人烟,两人只能在一起搭伴食宿。卫瑜从张楚河的衣着及旅行装备中看出他家境不俗,身为剩女的她有心与他发展情感,但又怕他看出心思,便施展了不少小心思与小计谋,既要吸引他的注意,又想维护自己的尊严,微妙地把握着分寸;张楚河在城市中也经历了不少“爱情”,但大多女性都是冲着他的金钱而来的,这让他心灰意冷,他也看出了卫瑜的小心思,但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爬山时,一位老太太主动为他们背包、当导游,他们登山时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异香,但不知道来自哪里。在山顶生活的两天里,他们窥见了老太太生活的秘密,那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情感故事。老太太与丈夫、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自幼哑巴,从未下山,在山上与各种小动物玩耍,后来学会了制作标本的方法,将死去的小动物制成标本保存起来,那股异香便来自于此。老太太本来也不下山,只是她丈夫下山去谋衣食,但有一次他在风雨之夜回家,跌落山沟中而死,他们也将他制作成了标本。现在他仍躺在床上,仿佛生病了一样,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老太太开始下山挣钱养家。老太太和她丈夫、儿子的故事,虽然不无鬼魅与恐怖的色彩,但却是一家人生死不弃、相依为命的故事,他们的情感超越了死亡,而达至了一种坚定的永恒。在这一古典式情感的烛照下,卫瑜与张楚河之间患得患失的小盘算,显示了现代人情感方式的琐屑与脆弱。在小说的结尾处,卫瑜向张楚河倾诉了她的处境与苦恼,下山后,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便分手了,但在卫瑜身上,却仍带着一股“异香”。小说在两种不用的情感方式的对照中展开,“异香”氤氲,丝丝缕缕,使小说具有一种独特的氛围,也让人反思现代人的情感生活与情感状态。小说的语言细腻精到,尤其是营造出了一种恐怖而神秘的氛围,这些与张爱玲小说中常见的细密心思结合起来,使小说具有一种独特的风格。
谁是你最亲的人?
盛琼《谁是你最亲的人》,讲述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亲情故事。两个姐妹,和她们母亲,本应是最亲的人,但是在她们之间也出现了隔阂。妹妹曾兰香在省城新买了大房子,在电话中热情地邀请姐姐梅香来玩,却不知道梅香正陷入生活的困境之中。梅香生活在一座地级城市,与丈夫老彭双双下岗,她托熟人在一家小外贸公司谋了个职,但老彭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想当年梅香正是为了母亲与妹妹,为了早点挣钱养家,才没上大学,考了个中专,而她与一个农村同学志宏的恋情,也因为母亲的反对而夭折。现在兰香在省城有了较好的生活,自己的生活反而显得寒酸了,当年的农村小伙子志宏现在也成了省城一家公司的老板,而老彭的工作却还没有着落……。造成亲人之间隔阂的,既有不同阶层生活的落差,也有岁月流变中的疏远,她们共同的家已经“瓦解”,现在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家,有自己的丈夫、孩子与公婆,她们都有自己的世界,生活的交集已经越来越少,即使偶尔的相聚,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惯也会让彼此之间产生尴尬,梅香那一年到兰香家去住,兰香还不懂事的儿子不经意的一句,“不自觉!又不是没有旅馆,干吗要住到我们家里来?”,伤害的不仅是梅香一家人,同时也伤害了兰香想对姐姐好的一片心,——但这种无心的伤害,或许正是疏远了的亲情的一种常态,在这里,过去与现在,付出与回报,上一代与下一代,纠结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感。不仅姐妹之间,她们与母亲之间也有隔阂,母亲在艰辛的生活中养成了万事不求人的习惯,别人对她一点好,她一定要还回去,即使对自己的女儿,也是分外“客气”,现在她的老屋面临拆迁,但是她却哪个女儿家也不想去,仍坚持住在那里。尽管有这重重隔阂,但她们之间毕竟是最亲的人,梅香仍然隔三差五去看望母亲,而兰香也帮梅香的丈夫联系到了工作——在志宏的公司里。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亲情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流变与尴尬,但正是这些尴尬也让我们思考:在岁月的流逝与激烈的社会变革之中,我们能否保留住亲人之间的那份感情?小说在温婉的叙事中表达出了人世沧桑,大跨度的时间叙事与对不同人物心态的细致把握,也显示了作者的叙述能力。
胡学文《我们的病》,《中国作家》2013年第1期
赵德发《下一波潮水》,《十月》2013年第1期
孙频《异香》,《当代》2013年第1期
盛琼《谁是你最亲的人》,《芒种》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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