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过了汶川，刚从映秀下道，闯入视线的破碎河山，用触目惊心一词不会错。这是我第一次到映秀，显然错误估计了它的现状，没错，我无耻地以为震后灾区因为有庞大的救灾资助，保准已建设起欣欣向荣的美丽新生活。看来并非如此。

微博上曾经有个接龙游戏，规则是用三个字表明家乡在哪个省，我在一堆“肉夹馍”“煤老板”“黄鹤楼”后面填了“512”。这个答案符合三个字的要求，比文字更简要，内涵深刻，当时简直为自己的机智有些飘飘然。我是四川人，可能并不富有同情心，未为那年地震流下过一滴眼泪。彼时我正住院，连续高烧两月，躺在床上，病房里电视台滚动播出的救灾新闻，母亲跟着画面不停哭泣，我茫然只知有大的灾难降临，却无切肤痛楚。离死亡很近的时候，人心里空空荡荡，我只记得，去过那城。

差不多十年前，从成都坐车到汶川需要10小时，我天未亮去茶店子车站买票，六点摇晃出城。过了都江堰，路变很糟，我打瞌睡在玻璃上撞疼了额头，睁开眼睛，外面是铁灰色的土地，掰去穗子的玉米杆群群立着，蒙满了灰。好似世界末日冷漠地嵌在窗外，我舔舔嘴唇，口苦舌干，继续瞌睡。

一场出行没有给地震和我之间建立起多少联系，震惊世界的灾难发生后，我捐钱，叹息，感动于网络上看到的动人故事，但我不觉得痛，只道是天地不仁。这种自以为是的超脱，以及玩接龙游戏的暗自得意，在踏进映秀的瞬间土崩瓦解。平凡如我，一切淡然不过因为离得不够近。

尘土飞扬，道路崎岖，我们疑心走错了，苍穹下阴森森，一辆别的车也无。窗外是连绵不断的伤痕累累的大山，仿佛壮汉受了重刑，筋骨赤露，面如死灰地坐在路边，河水敷衍地流淌，盖不住破裂的河床。昨日如在眼前，我深呼吸，仍抵挡不住内心的冲击，贴着玻璃喃喃道，“这是大地的伤势。”

驶了好长一段，才见到有单腿拄拐的人沿河而走，停下来问他地震遗址的方向，他厚道地笑笑给以说明。想必是见过太多这样来访的人，车子开走了，我问，他会不会是地震时受的伤？同伴说多半是。忽而觉得刚才问话好笑，何处不是地震遗址，沉默不语的土地，瘸拐行走的人。

过了桥，五分钟就到新建起来的小镇镇口，几个警察在路边抽烟聊天，除了我们，还有三五个来访者。新社区如电视上演的，一幢一幢特色建筑并排而立，就像任何一个精心规划建设的新型旅游古镇，整齐，干净。只是非常安静，明明有人守着店铺，甚至招揽生意，我还是立刻被一种古怪的死寂抓住了。真的，一点都不夸张，能够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灵魂在静默地掌管着这方世界，他们，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在漩口中学，面对下沉一半的教学楼，坍塌的宿舍楼，房子里的东西都还在，没有救出来的学生还在……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不是害怕，更不是肉麻，只是触动，以及，痛楚。我难以拍下一张照片，也无法说出一句话，只是走过，灵魂某处，剧烈痛着。

那年汶川一游，只停留寥寥几日，我记取了大山与蓝天，难看但甘甜的斑点苹果，夜里璀璨的星空和空气冷冽如霜的清晨，没看够，离开时说的一句话，“还有很多地方没去，有遗憾，是为了下次再来。”我却不知，下次是这样，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