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史上，北平文化界有著名的“三沈”即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昆仲，笔者家乡为此专门建有“三沈纪念馆”。无独有偶，北宋时，也有个“三沈”，即沈括、沈遘、沈辽。这里面，大家熟知的是沈括，缘由《梦溪笔谈》这本涉及自然科学的中国最早专著，还源于沈括做人不怎么地道，道德上有瑕疵，是苏东坡“乌台诗案”的始作佣者，此外，沈括还是个不世出的通才，是跨领域多学科的专家学者型人才。令人诧异的是，沈括还是一个怕老婆的主儿，经常被善妒的悍妻家暴。

别看沈括这么拽，可是在宋朝，他却排在沈遘之后，《宋史》上明白无误的将沈括附于沈遘传之后，不过，有一点《宋史》可能搞混了，认为沈括是沈遘的从弟，据《梦溪笔谈》沈括自叙中说，他是沈辽的叔父，而沈辽是沈遘的弟弟，沈括的辈份要高一辈，沈括做人虽不地道，但绝不会欺师灭祖，公然占同族便宜，虽然从生卒考证来看，他要比沈遘小几岁。沈辽是个大书法家，王安石、曾布都曾习其笔法，王安石亦曾赞道“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由此可想而知沈辽是怎样一个儒雅有趣的绝妙之人。

本文专说沈遘，沈家是钱塘显宦，发迹于吴越之时，入宋后，家族中多人做官，到了沈遘时，家道虽有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遘因祖上有功被荫补，做了一个掌管祭祀的小官。宋朝读书人以科举为正途，靠祖上积德算哪门子功名？沈遘卧薪尝胆，急于为自己正名，年及弱冠就高中状元，不过科场夺魁的人生第一乐事并未降临在他的头上，原因是“已官者不得先多士”。即宋朝官场规定，你都做官了，和我们这帮寒门学士相争，有意思么？仁宗皇帝也认这个理儿，结果，沈遘同学就这样被拿下了，屈居第二，即榜眼。

那么第一是谁？是另一牛人，即冯京，又叫冯当世，瞧这名起得多好，当世第一，名不虚传，冯京是宋史上少有的记载为连中三元者，咱们前文说过，冯京曾为朋友祖无择冒名顶替相亲，害得人美眉相思成癖，结果却误了终身，才子们怎么都喜欢这样恃才放纵呢？沈遘和冯京都是智识超人，容貌俱佳之人，既有才又有貌，不仅美女愿意上当，就是同性之人也不无醋意的挪揄，同僚刘敞就说冯沈二人是“有貌大臣”，人见人爱，花见花败。不过，沈遘的遘字难写难认，遘通构，叫沈构，不如叫其名文通好了。

沈文通是个干才，即精通吏治能干事的官员，在宋朝，像这样经世治用，且具有超高效率的能吏干员太少见了。《避暑录话》说“沈文通喜吏事。每觉有疾，药饵未验，亟取难决词状，连判数百纸，落笔如风雨，意便欣然。”这个厉害了，偶有小恙，不用打针不用吃药，速速将难判难断的案子拿来，沈文通脑洞大开，文不加点，下笔如风，疑难杂症通通一扫而光，上百个案子断完后，沈文通出一身汗，病就痊愈了。靠工作狂专治百病，沈文通是现代白领们的祖师爷。

以现代人的眼光衡量沈文通，沈氏绝对是个人人称赞的良心官员，宋史上说他才干超群，明于决下，恩威并用，多有建树。百姓无力丧葬者，他动用财政资金予以掩埋；对于孤苦无依的适龄女青年，他亲自为之作媒并主婚嫁，他简直是剩女们的知心大叔；更难得的是沈文通坚决反三俗，不遗余力打击黑恶势力，但凡因生活艰难而误入烟花柳巷的良家女子，他悉令从良，让其父母领回团聚；沈文通待人诚信，人多与之相交，因而后进之士多归附于他。

沈文通曾知开封府，他只一早一晚视事，而大白天则厅中无一吏，那么空余时间做甚？出谢宾客，从容笑语。瞧瞧人家这官当得多潇洒，岂止潇洒，简直是轻松自如。这一切皆建立在沈氏的高效之下，平日里明察秋毫，雷厉风行，该办的事都办完了，那还不吃茶饮酒，与众宾客呼朋唤友，济济一堂，其乐融融。沈文通简直就是现代官员顶礼膜拜的楷模，果然，面对沈文通治下的人文与道德，士大夫们交口称颂。

沈文通最大的政绩还是在知杭州府时，他褒奖贤良，打黑除恶，引西湖水入百姓家，人称“沈公井”。关于他清偃疏浚，《西湖志余》曾载，文通知杭州时，但凡治下有水塘偃池者，都要准备好耕牛，随时准备清淤疏浚。这日，天气炎热，有监官露宿偃上，恍惚中听到有数人对话，一人说“明日有何公干？”一人对“明日沈公之子将至，我们又要辛苦了。”一人问“沈公之子果早就知杭州了？”众人悲咽叹息。监官醒转后，差人四下巡视，毛都没有，但见偃下之牛，数头皆堕泪不已。这是在赞沈文通勤于政事，为民谋福祉呢？还是在骂他不恤畜力呢？不管怎么说，沈文通绝不是一个只拿俸禄不干人事的庸官，人们未必赞同他当时大张旗鼓，大干快上的果敢，但假以时日，老百姓一会对认可他当初的付出。

沈文通在杭州时，还颁布了一项严厉的法令，就是禁捕西湖鱼鳖虾蟹，为的是休养生息，保护西湖生态。他有一个朋友，夜居西湖边上，晚上有一只螃蟹爬入其篱笆之中，朋友大喜，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只蟹煮着吃了。第二天，前往拜访沈文通时，文通一捻胡须，笑问客人道“昨日蟹美乎？”朋友吓得大惊失色。此事足以说明沈文通的精明能干，他的情治系统太发达了，你以为能吏就是能掐会算，人家这是建立在四下撒网，耳目众多的基础上，能知民间疾苦，明断决狱绝非朝夕之功。在杭州时，沈文通还有一项奇怪的法令，禁食田鸡，这位是动物保护主义的先驱，不过文通禁食田鸡，大概出于保护水田的考虑，宋人说自从这个禁令颂布后，民间三年不食田鸡，而田鸡亦随之难寻踪迹，后文通移职，而田鸡复生，这个大概受市场供求关系的影响。

在杭州任上，沈文通做得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严惩轻薄浮浪、品行不端的读书人，即宋朝无良小资，此事载于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中。当时杭州城有个读书人叫做任康敖，这位曾做了一曲“薄媚”的艳词浪曲，在宋朝夜总会流行。任康敖这个人，虽然有才，却很轻浮，品行不端，平日里做事孟浪，他曾经因为一件小事与某妓女争执，挥拳相向，结果给人脸上破了相，女人靠什么支撑门面？当然是姿色，他却为了出这口气，将此妓女面上涂上墨，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事做得太缺德了，人们议论纷纷，事情自然传到了沈文通那里，沈文通暗暗记住了这个无良小资的姓名。

这一天，沈文通出行，春宴杭州望春楼上，大家听说沈大人来了，仰慕他的高风更感佩他的勤政为民，凡往来驰骋骑马者，到了望春楼前，无不下马步行而过，以示敬意。此时正好任康敖骑马过来了，此人一副两个鼻孔朝天，谁都不尿的架式，趾高气扬的扬鞭打马疾驰而过，惊扰得众人纷纷躲避，人们指责他，他鼻孔哼出一句“我当谁呢？不知道我是任我行吗？”文通凭栏下望，见此跋扈之人好生无礼，既出言不逊，又鞭挞士民，不由勃然大怒，立遣兵士捉拿，当下依律讯问，得知此人就是任康敖。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沈文通冷笑数声，执笔写下判词“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与崔徽。蟾宫此去三千里，且作风尘一布衣。”写罢掷笔，再无多言，下令将此人就地正法。

想那任康敖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因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白白丢了性命，傲慢是因为自己才华出众，所做词曲天下传唱，偏见是因为你钱塘沈郎，有什么了不起？我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你奈我何？于是才有置气打马从沈文通面前经过的狂傲，谁知道这位煞星――哪和你有那么多废话，径直就这样断送了老头皮，任康敖这个冤啊。冤不冤呢？不冤，因为杭州城百姓拍手称快，自此，杭州城轻薄屑小之辈，无不收敛起自己行为，从此再不敢恃才傲物，以势凌人了。现代人大可菲薄沈文通的自由裁量权太大，认为任氏罪不致死，孰不知沈文通早就洞悉小资人性，做为一个读书人，你还没有发迹，就如此欺行霸市，凌辱弱者，如果翌日当了官，那还了得？

或许正是因为沈文通这种杀伐果断，为人做官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让时任宰执的王安石很不适应，所以老王很是轻视沈文通，觉得他读书太少，于是赠其诗曰“翛然一榻枕书卧，直到日斜骑马归。”瞧瞧，你整天都在干吗？书籍都被你当做枕头了，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很显然这是老王的偏见。这种执拗的见解居然延伸到了沈文通死后，王安石提笔做墓志时，仍固执写道“公虽不尝读书。”围观群众看不下去了，争辩道“人家好歹曾经是状元，这也太过分了。”王安石因此将“读书”改为“视书。”（《老学庵笔记》）

沈文通后来怎么死的？宋史说其无疾而终，这有点扯，才刚刚四十出头。原来沈文通丁母忧，因结庐墓侧，悲伤过度，年纪轻轻就驾鹤西去了，大概他这一生与母亲感情极深，有心去天堂陪伴母亲去了。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偶然发现沈文通这样一个简约而不简单的宋代官员，真是令人吃惊，可惜知道他的人太少了，我能想像他的举重若轻，办理复杂事务如疱丁解牛般的娴熟，甚至能感受他轻快明丽的执政之风，这才是能吏，才是干员。

夕阳西下，我依稀看到一个白衣如雪，衣袂飘飘的书生，仿佛正是那日斜骑马，潇洒而归的沈郎，但见其幽幽吟道“济济新声出禁潢，边城一听醉千觞。明朝便是南归客，已觉身依日月旁（此诗正是作于他昔年使辽归来）。”仰其高古，嗟叹不已。

                                                                              文：老蔡的菜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