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义或提示]
:谈诗的过程可能是诗的稀释与消解,谈诗的相关性及丰富性可能是诗的感悟与凝华。诗完全可以不谈,但是不能没有诗的文化艺术精神,不能没有诗的那一点点灵异之光,它在我们的心脏中像伟大的传统一样不会全部流失。……谈点别的,做好一些基础的准备。然后,继续做好更多的准备。
能不能不谈诗?
15年来,我的心脏一直这么命令嘴巴。除了用文字写诗,并试图用文字表达诗的相关性及丰富性以外,我基本做到了口不谈诗,和文化人不谈诗,和社会人不谈诗,和诗人更不谈诗。这个过程大约从1992年开始,我对此前10年的生活、阅读和写作做了检察、反省,完成了长篇诗论《大器之下——关于现代诗的泛思考》(附于拙集《大器》出版)后,觉得自己有可能再写诗,没有可能再就诗谈诗了。
那篇“泛思考”确定了我对诗的相对完整的理解:谈什么都可能是谈诗,唯独谈诗可能是谈一门手艺而已。谈诗的过程可能是诗的稀释与消解,谈诗的相关性及丰富性可能是诗的感悟与凝华。这种理性感受及那篇诗论的形成,与一次经历有关,与两位文坛大家的告诫有关,主要与自身的生活打磨及对诗歌艺术越喜爱、越远离、越敬畏的过程有关。
在画家家里做客谈什么
1992年的秋天,我到江苏盐城一位前卫画家的家里做客。她大步流星走到菜场买菜,系上围裙在厨房滋啦滋啦做菜,它的外型直接是干练的家庭主妇。当你在她画室里看她完成及没完成的画,看那些变形的人、物及想法,就知道谁也不该轻视这位画家了。我看见那些画中的技术性东西在闪现艺术之彩,也看见了思想性的东西在包含艺术之灵,但属于艺术本身的“浓缩铀”我没有看见太多。也许局部有,结构上没有;也许线条有,色彩上没有;也许透视有,焦点上没有……我深信她是艺术家,她躯体内所活跃的生命元素,在呈现一种艺术性质。我和她坐在餐桌边,吃着她做的鱼和蔬菜。我随意问她:“你的画中,好像有高更、野兽派、立体主义的幽灵在乱蹿?”
她头也不抬地说:“我画画不考虑谁谁谁,乱画一气。就像做菜,只想做成自己需要的口味,尽量做成那种口味,考虑不到别的。我做的菜不好吃吧?”
“偏酸、偏淡,不是我需要的口味,但是好吃。”
“我的画就是这样。”
我在她家呆了两天,看书,看它画画,看她做家务,上街买菜、做菜。她一句也不谈画。第一天晚上休息前,她把自己写的一迭散文稿给我看。在这些与画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散文里,我读到了她的艺术,画画的艺术,那里面的细致感觉、情绪、脉络、呼吸与心跳,显然是一般才情之上的美文。有她的画与散文在,我感觉前面问她画画的问题是愚蠢的,她虽然当时没有驳斥我,我却在心里做自我批评了:我直接看到的画家的画太少,我知道一些画画的知识信息与画画的艺术无关,与她谈画是多余的,是我的无知。我们谈电影,谈小说,谈朋友,谈她的儿子及我的女儿,谈日子里尴尬好笑的事。我遇上了和我相似的人,我写诗不谈诗,她画画不谈画。这里在共鸣着一个潜意识:诗经只能从诗外汲取,画魂只能从画外捕捉。
奇怪的是,科技、生活、文化、艺术行走了15年后的今天,电脑和网络把文化知识、文学艺术收在光碟和U盘中,都放在人们的口袋了,居然还有许多写诗者只看报刊、网络上的诗,只看几本或几十本诗集,或者只看几大摞文学作品,然后就写诗了、写作了,这么多写诗者中有不少成名诗人胡子早白了,居然还在如此这般。恕我有辱当今斯文发出一点疑问,我们的诗人中有没有作文水平不及重点中学学生的?能请他写好一篇应用文比如单位的工作总结、欢迎外宾的致辞吗?这不算过分,又不是让他为读中学的子女辅导数理化!我居然就听到、看到各地都有诗人对此感叹:这真是要他的命,或者直接说他哪会写这些玩意。好像他对此表现出来的是可贵的清高,而不是性格的狭隘、文化的虚无、阅历的残缺。
如果让这样的诗人不谈诗,他谈什么呢。一位教授兼作家的朋友对我分析过这种并不少见的现象,他认为某些写诗者写熟手了就成了“机器诗人”,只能写诗,就像一台生产电脑的机器不能生产足球一样,更主要的是它不能生产电脑的“生命”程序。我觉得这番妙论对所有诗人都会有所启发,对勉强做“机器诗人”的人则具有警醒作用。
记得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读过一本艺术书籍,里面有立体主义画家毕加索说的话:为什么别人喜欢我的画,因为我总是画得很糟糕。20多年过去了,我还能独然记住这句话,说明我受到的刺激很深——这么一位震撼20世纪的绘画大师及思想家,居然如此评价自己的艺术,可见艺术家对“手艺”的“蔑视”到了什么程度!
一个人假如真地成了“机器诗人”,那么他注定与艺术拜拜,他几乎什么都不能谈,更不能谈与诗连体的画呀音乐什么的,他至多像手艺人谈自己的那点写诗手艺,何况他的诗中手艺相比之下未必超过生活中的手艺人。他谈诗的最好效果可能是诗的稀释与消散,一般效果可能是自欺欺人加上误人子弟。
两位文坛大家的告诫及其他
中国现当代诗人、翻译家、学者绿原在很久以前写文章《诗与散文》说:“诗人不会写文章,固然不妨碍其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但斗胆说一句,肯定成不了大诗人,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引自绿原著《再谈幽默》,2003年凤凰出版社出版)
我无比赞成绿原的观点。我从来都认为,写诗是艺术创作,诗人是最本质的艺术家,背后是生活的支撑和文化的支撑,否则写诗确确就是做手艺而已。虽然做手艺在生活中与写诗同是有尊严的客观存在,但两者在文化艺术及精神感悟上可能存在质的差距。绿原所说的诗人要会写文章,可能意指诗人生活的丰富性,文化艺术的丰富性;文章中什么世界都有,而诗主要有艺术,这种艺术所包含的情感与思想来源于生活的世界。绿原是在谈诗的相关性及丰富性,不是想让诗人抛开形而上的诗,非得去写“形而中、形而下”的文章。
绿原在多篇文章中谈到一句古话,即诗的不可说,诗是不能“谈”的。我想,就本性而言,诗人至少是真实人,至中是文化人,至纯是艺术家,至高是思想家,他即便用了诗的话题,谈的也是生活和思想,文化和艺术中的感觉和感情。我从前、现在坚持着对诗意的一点理解:“即使在无声无息中,蝉鸣、菊香、雪寒也会把光明之音传达给善解诗意者。如果我们蒙上眼睛,回避尘俗,血流和心跳便是光明的圣乐;我们伸出手去,十指便浸润在诗意的光明之中。”(拙论《诗意,或音乐之声》,载1996年第10期《星星》诗刊)
触目可见,被称为诗人的人未必都“真实、文化、艺术、思想”。中国现当代作家、翻译家、文艺理论家钱钟书,曾写文章批评诗人的虚假做作、无病呻吟,批评诗人的反文化、反艺术,他举例说某位诗兄“为诗感人强说愁”,不惜让活得好好的父兄在他的笔下为诗殉情,弄出“家父江南殁,舍弟塞北亡”的“绝”句来!看看当今在纸上爬、在网上跑的诗篇中,有多少类似的诗句?如果我说得真诚一些,这种诗不仅一文不值,而且有辱生命尊严。
仔细回味钱钟书所举的诗人病例,联想近20多年来,当代人取得一个诗人的名号似乎太简单了,也许读一本1984年出版的《世界抒情诗选》,外加一本任何年代出版的《唐诗选注》,就可以做诗人、名诗人。更有甚者,有些人粗识文化、精通世故、专于阐述会议精神和文件精神,以时代脉搏、时代精神的名义和话语权把分行文字发布出来,就做一辈子名诗人、一辈子相关界别的领导了。人们懒得谈诗,羞于谈诗人,仿佛诗人是怪异另类、做作矫情、弱智低能的代称。难怪一个前卫诗人兼诗歌活动家咒骂道:饿死诗人!
我们也读到过不少中外大诗人的经历与风采:他喜欢与画家谈画,他未必画;他喜欢与歌手谈歌,他未必唱;他喜欢与舞者谈舞,他未必舞;他喜欢与哲者谈天,他未必飞;他喜欢与风雨雷电谈风雨雷电,他的日子里满是风雨雷电;他喜欢与山川江湖谈山川江湖,他跑过许多的山川江湖;他喜欢与市井生活谈市井生活,他浸泡在市井生活里;他喜欢与庄稼谈庄稼,他的胃子里填满了庄稼;他不得不与生死离别谈生死离别,他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最后,他喜欢与诗谈点别的,因为他具有前行者的人文精神和综合素质,从一定程度上包容了社会生活中普遍的文化需要,他活着就是诗活着,他站着就是诗站着,比如屈原、李杜、苏东坡、但丁、哈菲兹、歌德、普希金、密茨凯微支、泰戈尔、弗洛斯特……面对这些大诗人、大艺术家,我们应该知道自己该学什么,做什么,经历什么,而不只是谈什么。
生活、诗人与现代诗的传统
无论什么时代,生存、生活是第一性的,我们应该尊重一切正当职业的谋生行为,但对于文学或诗,我们却应该拒绝其中的混世手艺。跳出了手艺的局限,我们就落在了现实无比、实用无比的21世纪的生活之中,应该在什么样的范畴、什么样的层次定位诗人?拷问诗人?比如:
生活之中,才情型的诗人,那些才情经不起下岗空腹的折腾。
生活之中,哲理型的诗人,那些哲理经不起一朝权势的训斥。
生活之中,继承型的诗人,那些思想经不起动荡社会的变幻。
生活之中,积累型的诗人,那些成果经不起网络世界和一只“U盘图书馆”的淘汰。
谁能躲避得了现实矛盾的夹击,除非不在生活之中,除非诗人不写诗、写伪诗或做些别的生计。除此而外诗人怎么办?也许要适应生活而不制于生活,也许要无尽的打磨、忍耐、坚持、超越。生老病死几十年,诗情画意四个字,个中的滋味和超越如何好谈。
看来我们不用谈诗,尽量把诗写好就行。或者不谈诗也不写诗,让诗的气息留在你的心中和生活中,留在你这个人的结构上,就够了。什么什么类型的诗人,都不比诗意的生活更具有快乐的性质与生命力,除非他不是真诗人,或者他仅是“阶段性”诗人。
五一长假的后三天,我在家休息,翻点闲书,上网游览。女儿很辛苦,她已去中学上学。我独自待在空荡荡了多年的家里,在做好女儿的节日点菜红烧排骨后,在去接放学的女儿之前,我在电脑里一口气打出一首小诗《深刻的地方,你还要我什么》:
一块田里,种着爷爷和奶奶/一条路下,铺着父亲和姑姑/一个墓园中,妻子的体温还没散尽/这是我从儿时少时开始的牺牲//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地方/我生在外城,打这里栽下童年/是苦是福,我都用时间的肩膀扛着/现在我摸着鬓角的一点白霜/想到了母亲远在外地逐渐老去/身边的女儿就要长大//埋葬着这么多家人的地方/在我的体内怎能不深刻//你还要我什么/除了母亲和女儿/我都给你,只要你让我称呼你/家乡
我生在城市工作在城市,既不是xxx民族主义者,也没资格做乡土诗人,我上面写的家乡是一种情感和思想的符号,与具体的家乡没有必然关系,只有生命的真实关联。我常想,只有生命真实了,才有活着和劳动的意思,才有幸福与不幸福,才有一个人的样子,才有柔韧的心脏盛放世界。最后,当一颗心脏盛放不了、承受不了的时候,会流出一些幸福与不幸福的物质,它们可能是泪水,笑容,鲜血,说话,话语,却未必是诗。当它们与某种文化艺术的气质邂逅时,也许能变成诗,但未必是文字的诗,未必呈现给别人,未必发表,甚至未必有诗的具体形式。我业余、断续地写了20多年的诗后,觉得自己与诗的距离、对诗的敬畏比从前更甚:我没有写出一首让别人、主要是让自己绝对信得过的诗,与生活价值对等的诗。
诗完全可以不谈,但不能没有诗的文化艺术精神,不能没有诗的那一点点灵异之光,它在我们的心脏中像伟大的传统一样不会全部流失。就近举个例子,1989年诗人海子死的时候,那个时期的现代诗传统究竟是什么不去说了,海子的诗非但成不了传统,而且受到所谓传统的极度排斥,不易发表,难以出版,他的读者也限于对文学中的诗歌中的现代主义诗歌感兴趣的一些人。到了15年后,海子的现代主义诗歌遍地开花,恰如《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进入了最“正统的”大学中学教材,他无疑纠正了过去的传统,成了中国现代诗传统的组成部分。一个进入完全创作的诗人,必须割掉青春的尾巴,剔除惹眼的青春痘,客观大方地面对传统,不要装酷也不要装嫩,中国现代诗还不到100岁,也许再活200岁有希望汇入唐诗宋词一样的人类传统。
美国现代作家海明威曾长期为“磨亮一个真实句子”犯愁,我们为什么不能为写好一首诗而努力。是的,散散漫漫扯得那么远,我怎么还是在谈诗。能不能不谈诗?谈点别的,做好一些基础的准备。然后,继续做好更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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