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斌:《我时常遇见神秘的事物》
(2009-04-09 16: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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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
我在奇异的世界里奔跑过
我在奇异的世界里奔跑过。那时,我渴望变成一个梦幻、失常之域的清醒游客。我以为自己仅仅是一个游客而已。而我做梦,像一个病孩子。在病中,我得以见到了玄美和奇幻,我把它们与许多秘密放在一起了。我很自私,不容许任何人与自己共享这些秘密。许多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幻觉,我看见自己和温和的母马、菜叶上的蜗牛、口衔金色饰物的乌鸦、身体发光的小情人……在一起。我们漫步,通常是在河边(以前也在山上、也在平原和浅丘),很少在空中,我们手拉着手,我拉着她们的手,感觉是在和空气亲近,这神秘莫测的气团,也会发光,而有时我看不见她们发光。奇怪的是,我看不见她们发光也并没有焦虑之感。
我把和这些幻象呆在一起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我知道生命中有不可思议的一面,我并不打算揭露她们,我所要做到的是呈现。另外,至少于我本人,我要找到梦幻与现实的接通点,我相信神灵在那儿值班,等待我去造访。我同时相信宇宙的确存在黑洞。
我停留在即将离开的地方。我本能地排斥老地方,我知道神灵会闪动――你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冬天。因为膜拜感觉的缘故,我的嗅觉会不断追随新的气味,我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就会把她们带入梦中。而我的生活一直在那里面成长。
在我的身上,有一些秘密事物坚硬的特质存在。就像我早年的巫山生活,那是一排奇妙的、会在夜晚发出庞大走动声响的山的纵队。我们在靠近河谷的山上生活,巨大的流石有时就留在了城的中央。那些石头动辄上万年,也许更长。夜晚,河流上的月光会把流速复印在石头上,然后一张张地揭去。我和上个世纪的恋人通过唯一的通道,缓缓上升,进而在石头上面交谈,出奇的安静,出奇的安于静。从那时起,我已不再需要安抚。我在黑暗的、会发光的石头上静坐,身边其实没有人,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自己的身边从未出现过同类。因此,我对一只在午夜爬行的虫子产生了理解,当它的身子爬出庞大的黑暗,它会在阳光下消失。我知道神灵都是这样的。但是!我后来感觉到自己已然爬过了夜晚,当我醒来,其实依然可以在梦中。这个重大的发现让我认识到自己不仅仅可以在夜晚存在,我找到了梦幻与白昼的隐秘联系。而我可以在白昼发现另外的秘密,那是更不易找到的神秘。
是什么样的秘密道路指引我去热爱这一切?我说出时间,时间会否定我,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生活在现实的经验,我的生命一直在跳跃着。我相信神灵会附体,教你如何抛弃现实生活――我们的日常经验从来都是为这个服务的。你得学会深入和拒绝日常,你要做的准备是:排除庞大的细节,进入到最初的那一个里面去。你如果做不到这个,你就会永远停留在别人的影子里。
带着这个梦想,我回到了城市。城市的细节需要烘干保存,固然,它们会失去汁液,而我收集的只是、仅仅是这些汁液――有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依然保留了干的部分。我要告诫自己的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一直生活在水边,庞大的水从脚下走过,每一滴水珠的气味都不一样。
神秘的事物还包裹了我的疯狂,这个疯狂最后表现为极大的静默,我的激情是隐秘的冲动,我的冲动是极度内敛的最后表达。我的疯狂也是神赐的,我不止一次地得到神明的召唤,他们在脚下幻化成了道路与方向,从而成为我诗歌命运新的可能。
我梦游的时候遇见过其他梦游的人
我梦游的时候遇见过其他梦游的人,他们被笼统地唤作诗人。
庞德――他并不是我遇见的人之一――认为所有的面孔都是一个意象。我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也许精疲力竭了。这样的暗示促成我从最初的迷茫回到了明晰,在认清一种事实(一个自己的发现者和毁坏者)之前,我们有时得经历很长的一个过程。至于我自己,我可以绕过那些模糊的影子而向前,事实上我的脚印还停留在它先前的位置,只是,它们的移动是不经意的,每一寸的前行都与这之前不一样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遇见了博尔赫斯。那时,我认识到的博尔赫斯刚刚清除了德国表现主义和巴罗克装饰,进入到他对自然词序和平凡语言的关心里。“年轻时,”博尔赫斯说,“我总是寻找新的比喻;后来我发现真正好的比喻总是一样的。”继而从仅仅显示聪明的创新(把一辆电车看成一个人肩扛着枪)转向了强调熟悉而自然的契合,一种向着明达的迁变。
在遇见下一个梦游人之前,我把这个有关技术的问题归纳为一小段文字,容不了我更多地猜想,我写下了它:
“技巧如果生于眼皮下,极易被人逮捕。人们找到它们,它们立刻黯然失色。
技巧是一对情人(写作者与阅读者)间的隐秘关系。在大庭广众下,一个写作者总在回避阅读者,他回避,同时追寻。技巧之于诗人,就像语言之于哑语,手势一旦被替代,就变成了说话和一个说话者的多余部分。
技巧是什么?是一个不懂哑语的人的身体传达,你领悟到了,而且感受到与通常语言(包括哑语)不一样的快感,你获取的不仅仅是说话时带给你的愉悦,你在手的暗示中看到了平时看不见和无法看见的东西。
诗的魔力通过各种技巧作用于我们,技巧不是累赘,技巧的前提必须净化。
技巧是独角兽――有谁真的亲眼见到这样一只兽走动在后花园?”
我与许多人的相遇都具有必然的偶然性,我总会在最安静的一隅和他们碰面。他们未见得一定是诗人。
因此,我把与艾利亚斯•卡内蒂的灵魂的相见看成是一种偶然和必然的幸运――相对于和一位造诣深不可测的诗人的相遇,避免了不可避免的追随而带来的互文性,我强烈的想要保持自己的灵魂的愿望一再要求自己做到这个,必须做到这个。这使我看到的卡内蒂成为了一种象征里的事实(就像一个诗人在他的小说里):一个视德语为母语写作的英国人、“德语里的客人”,在流亡(事实上的梦游)的途中,其作品具有了辽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的力量。
他说:“我将永不可能只存在于一种语言里。原因在于我如此深地被德语所束缚以至于我总感到在其它语言里也必将如此。”
我在1999年的梦游生活里读了小说家弗郎索瓦•莫里亚克的长篇小说《黛莱丝•戴克茹》,更远的时代读过他的诗性随笔。高超的精神洞察力和艺术激情,是我在他的小说中领略到的,我在他其他类的文字里读到了梦游中的不写诗的诗人的诗歌状态:莫里亚克一贯的明晰深沉在这里又一次得到表现,和他内心深处那纠结不开的冲突与骚动。
我和诗人帕斯相遇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很远。当我指出后期帕斯诗歌里面的东方神性,他漫长的创作已经经历了从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到将东西方文化溶于一炉的历程。和我相遇的是这一个帕斯:由繁复回到具体明澈。
迈克尔•布洛克以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与我交谈了一个时辰。“我首先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这意味着我对那种描写现实表象的自然主义作品毫无兴趣。”他说,“我相信一切作品的目标,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戏剧――实际上一切艺术――都应该是通过展示奇妙的事物和打破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障碍来获得的丰富的经验。”
布洛克还对我说,我相信超现实主义革命的潜能给人类思维和情感带来了变化。我拒绝那作为一种为市场制作的消费品的书写文字这一概念。我认为一切作品,除了为某种特定的功利性意图服务的作品,都应该分享诗歌的本质。我在诗歌与散文之间不设置一种诗歌媒介物的区别。
马林•索列斯库于1996年终止了他的梦游生活,那一年他同时终止了自己的命运。这位终于60岁的诗人,留给我深刻的怀想。他最终用诗句完成了与我的交谈:“在我与自己居住的房子前面/有一种不寻常的鼓动/整个人类被聚集在那里/想要进入我的诗篇”(《梦》)。
托马斯•特郎斯特罗姆还活在他的梦里,这得以使我可以看见他最终进入死亡。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这是“路上的秘密”。他分别于1985年和2001年来到中国,这位北欧诗人的作品其实与中国无关,但为什么我们还屡屡读到相识的灵魂?“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坠落,透过岁月玻璃般清晰”。由此,我相信我们梦见了对方,我们在梦游的途中彼此深沉地望了一眼,那时,我们一起扔石头了。这在我看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的可能。
这之前和之后我还遇见了詹姆斯•赖特、伊凡•哥尔、W•S•默温、罗伯特•勃莱、威廉•斯塔福德、加里•斯奈德、帕拉、波帕……我和他们的相遇是从抵御开始的,我们后来又在这样的抵御中相识了。
而我最近遇见的一个人还是一个诗人,我们生活在两个同样古老和神秘的国度,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刚去世了10年,他是在1990年去世的。这之前,他以揭示那些超乎于想象之外的、然而又确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貌似荒诞,实则另有弦外之音的某些人类思维的活动和行为为乐。他神秘地降生,又神秘地消失了,除了肉体,随着消失的还有两个词:希腊、里索斯。
我和他们相遇,然后快速地分离。
生命有不可思议的一面
我活着而在梦中,同有人在梦中见到黄金一样正常。我们索取的一切都能给生命带来快感。我想,我在这样的一个梦中会有更多的机会同许多超乎寻常的事物见面。这使我感觉到生命的另一种意义。
许多时候,我并不是走在大马路上,我行走,迎面而来的面孔闪烁,待我细看,发现了一堆树叶,我是在树林中与昔日的种子交谈。我在树叶的上面没有读到人们避而不谈的命运,我把所有的过程只看成事实了。这个令我看上去更像一个哲人而不是一个诗歌写作者。
我为我浅显的小小哲学暗喜,我为自己没有大智慧者的理智而高兴――我时常冲动,冲动把我变成了黑暗中无所顾忌的人。我看见面孔泛着红光的人、长着三只眼睛的人、耳朵失聪的人、说话武气的人和不说话的人……他们和动物一块儿进入隐蔽的黑夜,黑夜像没有人的广场。
写诗在二十世纪是一件危险的事,与我们交流的只有自己。因此,我在想二十一世纪会怎样。
“只有在肉体上接受黑夜,才能在精神上除去黑夜”(洛特雷阿蒙)。这是一个天才面对现世的智慧,诗人无须面临抉择,他只要做到梦游就行了,这个也包括了在耀眼的白昼。由此可以看到诗人的决绝,和一意孤行的勇气。我在二十世纪的行走还得在新的世纪继续。
有无须梦游也能获得慰籍的人,他们在白天的行走不会携带灵魂,他们的力量在夜晚呈现。
即使有人也梦游,他的世界观不会因此得到改变。他们从讴歌开始遗失自己,因此没有彻底的痛苦环绕。
在生命中有不可思议的一面。现在,我看到自己的奔跑了,我奔跑,周围有许多逝去的面孔。我看见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我还得继续思考问题。我从何而来?我何以成为一个写作者?何以成为一个人?我看见自己的思考是苦闷的,而在这个思考的过程里,我是在飞行着,我飞行而不能着陆,这才是一个人的命运。那些所有给我们带来困惑的现实生活,不过就是简单的生存问题,我不去考虑这个,是因为有更大的折磨在等待着我而使我感觉不到现实的苦。我不觉得自己很老了,我还能看见奇妙的事物,而这些都是思考带给我的好处。
我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活着而写诗,更是一件无法理喻的事。有的时候,我干脆什么也不想,我在不想的时候,却分明就是一个好事者。因为我写诗的缘故,所以我快活,所以懒散,所以苦闷――所有的感觉都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写与不写都是一个有感知能力的个体,你的一切感受原来都与别人不同。
这才是唯一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白昼的神秘
我在白天也看见了诗。白天有说话,白天有流水,白天有不动声色的走动。我在白天看到了喧闹、喧闹背后的宁寂,一个人和一群人说话、说话时的争吵,我只是怀疑白天的爱情――在白天,世界的爱情是石头,几万年才行走一步。
白天的神经中枢在午间,那是一个人的中枢,并不是大家的。不能成为大家的中枢才构成了一个人活着时彻底的感受。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灵魂搁在午间,早上或夜晚,那是另一个我,午间两个小时,我才是完整的。不像在夜晚或白天的其他时间里的我,支离破碎地走在世间。我知道,在那个时候同夜晚一样,有时得经历睡眠,有时不。我在午间感受到生命的泰然正是白昼的神秘所在。
因此,我认为自己能够在午间写出满意的作品,但许多时候我错过了无数个午间,我活着而奔波,我在午间工作,在午间应酬,在午间为了下午的工作而休眠,午间没有恋爱,午间失却了。
我现在的写作生活都是夜晚零点以后开始的,那时我并不放松,我的压迫过重,即使我站在一个没有其他人的通道,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他们打搅了我的灵魂,使我一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一大群人。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不再在夜晚整理白天,不再在夜晚读书,我静坐,有时一直到听见曙光掀动了窗帘。我不认为这是人们说的享受,我一直认为是苦痛,除了这个,没有别的。除非你不想见到真正的自己,你想见到的是一大群自己或根本就是别人。我不为这个写作,那是白天要做的事。
时间里命运的影子
一个瞬间与另一个瞬间之间,是人的宿命;一种命运与另一种命运之间,是时间的影子。
时间一直流浪着,命运像河里的波纹。
人站在岸边――有时也在河里,大部分时间,我们并没有分辨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我们所有的努力就是要促成这个事实――让时间把每个人冲走。人在泅渡中,他不可能避开时间的抚摩和改变。
时间是一切生物的王。
诗人是时间之面孔的收藏者。时间把一张张面孔生产出来,所有的面孔(不仅仅是人类的)无一例外地挂满水珠――诗人同时收藏着水珠。
诗有时就藏在这些水珠里。
生命有刻度,把这些刻度叠加起来的是劳动者而非诗人。从某个角度来讲,诗人不过就是寄生其上的人――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事实,他的参与不过就是一个局外人美妙的指手划脚。
这样的情形如像一个绘画者,他作品的目的不过就是要达到将一个个体的命运努力变成人类的。
音乐则不一样,音乐是天生的,音乐可以不通过人这个通道到达聆听者。音乐的根本是响动,自然中的响动。
诗人有技术,诗人技术的目标是:做一个乐音的记录人。
诗有宿命,是因为它永远存在于人的心中,有时是幻象,有时是幻觉,有时是幻听,诗是主观产物――它与大自然有距离。
诗在间接地记录着人的历史,而不是宇宙的。
诗是时间的错觉――一个写作者的狭隘。
诗如果是、仅仅是为艺术服务,为语言服务,为人类服务,那将是灾难。
诗如果是命运,命运不就成了神的命运?
诗不是市井生活,也不是神的盛宴。就像空气――对于人类来说,你需要它,却永远看不见它。诗不是表达,是呈现,是空气的呈现。
诗有方向,诗的方向是在自己的道路上出新。诗没有反方向。
诗没有种族,没有值得考究的标签。诗不是诗人的!诗不会只是在海洋,不只是在江河,不只是在溪流――诗没有流派。诗仅仅是水。诗有流派,那只是一个平庸的写作者的妄言,或另有企图――一个有企图的诗人,他的诗歌生命快要结束了。
诗人――平庸生活里的通灵者。一群靠捡拾时间碎片存活的拾荒人。
2002.1.于重庆较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