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内地游客遭殴身亡背后——本港低端旅游产业链黑幕》

　　54岁的黑龙江人苗春起，与同事张丽霞在深圳报名参加一个低价的赴港旅行团。10月18日，苗春起满心喜欢地随团首次踏入本港土地。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10月19日早上10时许，该旅行团一行十九人到红民乐街的一家珠宝店参观。苗春起和张丽霞二人不愿购物，走到门口聊天和抽烟，引起同团的内地女团长邓海燕不满。张丽霞与邓海燕发生争执时，苗春起上前调停，突遭四名大汉的拳打脚踢。伤重不治的苗春起，成为首名在本港因购物纠纷而被打死的内地游客。

　　“不会再去香港”、“不购物也会被活活打死”等类似负面言论一时占据舆论主流，内地舆论纷纷谴责本港旅游业与黑店欺压内地旅客，令一度平息的两地矛盾再度激化。好在本港警方很快破案，事件真相渐渐明朗。四名涉案嫌犯均是内地背景，其中，旅行团领队、被捕女团长邓海燕的丈夫刘洋是安徽人，有本港身份证导游胡彦南是来自浙江的新移民。涉事旅行社——天马国际（香港）旅游有限公司的唯一股东，则是内地商人李先营，涉嫌与内地无牌旅行社交易并提交虚假文件。

　　总之，整件事由头到尾都是内地人在本港欺骗内地旅客。随着事件真相曝光，近年在本港和内地之间盛行的黑色旅游之路以及背后的利益勾结，再次浮出水面。

　　自2010年发生女导游阿珍大骂内地旅客不肯购物后，两地政府连接出手打击强逼购物团。根据内地推出的《旅游法》规定，内地旅行社不得以不合理的低价组织旅行团。内地旅行社想出一个对策，在本港及内地开办旅行社，由内地旅行社以超低团费或零团费吸客，然后交给同一集团的本港旅行社接待，再安排到旗下或相熟的本港店铺购物。

　　本港立法会旅游界议员姚思荣接受《凤凰周刊》记者采访时指出，这种新经营模式的具体做法是：首先，内地旅行社会以“拼团”手法，以极低团费吸引全国各地旅客参加港澳游；旅客在深圳集合后，由当地导游直接带团到本港；之后，这些旅行社会安排职员充当“影子旅客”，甚至兼任团长，渗透入旅行团游说团友购物，代替以往导游担任强迫购物的“刀手”。

　　姚思荣指出，购物期间“影子旅客”会和黑店职员合谋欺骗团友，有人用威胁手段，有人则会假装大手购入货物，在团内营造购物气氛，部分人更会大夸货真价实，以引诱团友抢购。本港导游则站于一旁，避免遭投诉追究。“团友强逼团友购物，导游置身事外，手法比以前更恶毒！”姚思荣强调。

　　在本港成立旅行社只需五十万港元资本，由一名富行业经验的港人做董事，门槛相当低。故不少接待内地旅客的旅行社的老板均是内地人，同时也会拉拢港人做旅行社董事，利用本港购物天堂的美誉痛宰内地同胞。这种做法的好处是，一旦出事就由港人董事负责，幕后老板无须负责。

　　以这次内地游客遭殴打身亡为例，涉案的天马国际旅行社由内地商人李先营在幕后全资拥有，它虽在本港注册，实际上是在深圳办公，也在广东省有多个收客点。董事长则是一个以普通话拼音登记的名字“林端虹”，籍贯福建泉州，有本港身份，为本港本地持牌导游。

　　该旅行社专门将各地交到深圳的中国大陆游客“拼团”，但由于深圳办事处没有经营港澳团的牌照，故交由一间中国大陆持牌旅行社登记，再交到本港的天马国际接待。多年来，该种经营模式一直运作顺畅，岂料这次会出事。

　　至于案发现场珠宝店“D2 Jewellery”的老板钟伟棠，也与天马国际旅行社的关系千丝万缕。据公布的信息，钟伟棠是旅客购物店大王，他在台湾的三间专做游客生意店铺，在2012年被台湾观光局点名批评经营手法有问题及有逃税嫌疑。2013年，内地团投诉被导游困在该店内强迫购物。

　　本港入境团旅行社协会主席谢淦廷指出，天马国际旅行社的运作模式只是冰山一角。在近大半年至一年间，估计10个内地入境团之中就有三四个类似的旅行团。“他们用超低团费，甚至零团费拉客，垄断六七成港澳游生意，其他旅行社无生存空间。”谢淦廷怒斥本港数十间由内地老板持有的无良旅行社。

　　针对旅游业的乱象，本港早在2010年出台了新十规定，严禁强迫购物现象，并严格规定“一团一导游”，不得以低于成本的价格接受内地旅游团队。但零团费问题仍然屡禁不绝，背后和本港社会部分人反内地的氛围有密切关系。

　　2003年7月以来的“自由行”刺激了本港经济，也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如物价上升、来港生育、不守秩序等行为造成的文化冲突。随着极端分子逐渐兴起的反内地客抗议活动，加上内地居民的外游地点选择增多，许多高端的内地居民近年开始逐渐偏离本港，选择到日本、韩国甚至欧美地区旅游，赴港人数自然日益减少。因此，越来越多的港澳游只好以低价吸引顾客，去购物店消费是为了弥补团费而不得已为之。

　　此时，本港和内地纷纷改变合作方式。过去，零团费团都是由本港旅行社及当地商户共同合作，根据销售金额抽成。现在则是内地旅行社直接与本港商家联系，佣金多进了内地旅行社的口袋里，“影子团友”由此诞生，内地旅行社聘人假扮游客随团来港，既负责刺激游客购物也负责“维稳”。在这种合作关系中，本港旅行社只是派出一名导游带领游客观光。

　　本港旅游业内的数据显示，目前这种低团费、零团费甚至负团费的“购物旅行团”，在内地赴港旅行团中超过九成，成为本港旅游业最大的隐患。此类旅行团往往通过商铺促销、保险等管道，以抽奖或赠送等方式， 吸引内地二、三线城市赴港省钱的游客。它迎合了不少人“爱占便宜”的心理，许多游客尤其是老年人并不清楚商品真实价格。

　　特区政府早前宣布采取六招打击“宰客团”，包括引用《商品说明条例》，拘捕疑似强迫旅客购物的旅行社负责人；港府还会向旅游发展局增拨五百万港元，在华北及华西地区加强宣传“优质诚信香港游”。本港旅游业议会总干事董耀中表示，针对内地来港旅行团可能有“影子团友”，该会还计划派出“影子调查员”暗访内地团，以对付“影子团友”和强迫旅客购物，并同内地当局紧密联络。

　　董耀中认为，国家旅游局在十一假期里暗访二百多次，相当成功，旅游业议会将效法。但他说出苦衷，本港旅游业议会是“无牙老虎”，最大权力只是将会员“钉牌”，最终仍要依赖执法部门打击不良旅行社。毕竟，本港旅游业议会作为业界组织，只有与旅行代理商注册处联手才能撤销违规旅行社或导游的牌照，但钉牌制度针对公司而非个人，问题旅行社通过改名就能“借尸还魂”。

　　此外，本港旅议会二十九人的理事会中，八人由旗下八个属会的代表自动当选，另有八人由旅行社互选产生，其余非行业人士虽由政府委任，但当中四人是旅行社推荐。正因为二十名理事直接或间接与旅行社有关，故经常被诟病未能有效监管。

　　以涉案的珠宝店“D2 Jewellery”为例，事发后仍如常营业。记者早前到该珠宝店位于红民乐街的门市观察，短短半小时便有三个内地团被安排入内消费。“这里的珠宝保证便宜，六个月包退货，如果看中了什么，拜托立即买，不买的就等一下，到时候车子就会回来接你们。”导游入场前，客气地叮嘱团员多解悭囊，未见对他们施加压力。团员鱼贯进场后，不消半小时陆续有人离开店铺，在门外抽烟闲聊等候。苦等超过三小时，仍未见旅游巴回头接他们，门外近百名旅客开始不耐烦，埋怨购物时间太长，货物亦昂贵。一名女团友跟友人诉苦：“想要一条小小的金手链，但几千块，你说怎么买？”

　　港府原计划今年成立旅游业监管局，以取代旅游会的监管功能，还提出“三辣招”加强规管：提高对导游领队的考牌要求；委任独立人士监督旅行社运作；要求接待内地团的旅行社至少有50万港元资本，同时须缴交80万港元保证金。但在业界人士的压力下，有关措施一直未能成事。

　　“由于将有新法例取代现行的《旅行代理商条例》，故所需的草拟内容比较繁多，草拟时间较原先估计为长。旅游事务署会继续与律政司做好相关工作，尽快完成草拟并提交立法会，请立法会通过。”梁振英早前承认，成立旅游业监管局的立法进度相当缓慢。而业界人士普遍达成共识，借这次由“强制购物”引发的暴力事件，希望两地政府早日从根源上解决旅游业积弊已久的问题。

《凤凰周刊》特约撰稿／凌德（香港）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5年第34期总第5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