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若要谈起吕布，白门楼恐怕是绕不开的。正是此地，让我们这位万人敌的人生终点有了落脚。《三国演义》大抵是这样描述的：曹军水淹下邳，吕布坐困城中，心下郁闷，与妻妾痛饮美酒，因酒色过伤，形容销减，恰城外急攻时起彼伏，吕布连加夜班苦守，终于困顿，少憩门楼，不觉睡着在椅上，副将宋宪、魏续趁其酣睡，竟盗画戟，然后用绳缠索绑，紧紧缚住，献于曹操。不过，我们若翻阅相关史料，会发现事实其实是略有出入的。

《三国志》是如下记载的：“太祖（曹操）堑围之三月，上下离心，其将侯成、宋宪、魏续缚陈宫，将其众降。布与其麾下登白门楼。兵围急，乃下降”，翻开《后汉书》，说法大致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曹操数月围城，吕布阵营里，确实发生了分化，只是，宋宪、魏续等人绑架的，并非吕布，而是陈宫、高顺。至于吕布，眼瞧着形势不对，是主动开城投降的。

缘何吕布要主动投降？其实，依当时的处境，兵败被俘只是迟早的事，摆在吕布面前的，倒也有两套方案。A方案，可以血战一番，表个气节，然后寻下城破时机，佯装气短，就势倒下，顺利被捕。至于B方案，就是索性打开城门，一个叩头认错，活路恐怕还是有的。

选择A方案，其实风险颇大，刀剑本是无眼，倘若曹军的临时工们，一心寻着贪个功劳，非要以命相搏，自己一个闪失，为飞来流矢击中，岂不白白丢了性命。吕布寻思再三，心忖曹操正是广纳天下英雄之际，还是B方案来得稳妥。只是大门洞开，磕头跪拜，姿势难免不堪，即便留了性命，可此前积累的万人敌的名头，恐怕要碎了一地。于是，吕布寻思着要立这个牌坊，还得演一场苦情戏。

这场戏如何演，《后汉书》是这样记载的：“兵围之急，令左右取其首诣操。左右不忍，乃下降”。也就是说，吕布喊来了一干心腹，仰天噙了一把眼泪道：“兄弟们啊，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处，如今曹阿瞒那边逼得紧，跑路估计也指不上了。要不，你们掂量一把我这人头值多少钱，拿到曹操那里，估计也能捞个一官半职吧。”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瞧着征战多年的带头大哥如此发话，一干小弟们自然泪流满面，连呼使不得，吕布瞧着群众演员们都已入戏，顺势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们的心思，大哥怎能不懂，这样吧，折个中，你们寻条绳索，把我绑了吧”。

其实，此番戏路，吕布原也是轻车熟路。《英雄记》有这样一段记载，讲的是吕布反戈董卓，无奈智短，反被西凉余部郭汜、李傕通缉，只得投奔好友张杨。当时郭、李势大，张杨左右为难，有所动摇。吕布得悉情况，连夜叩响了老朋友的房门，看门见山道：“张扬啊，我们也算兄弟一场，我这条命，就是兄弟你的。如今郭、李小人逼迫事急，我看，你不如绑了交予他，也好做个人情啊”。张杨望着一脸苦情的吕布，自然伤感了，正色道：“兄弟你多虑了，我张某人的为人你还不知吗？”（“布闻之，谓杨曰：布，卿州里也。卿杀布，于卿弱。不如卖布，可极得汜、傕爵宠。杨于是外许汜、傕，内实保护布”）

虽说前番，张杨倒也有话语权的，自然受了庇护，可此番只身入曹营，脸色自然是看别人的。吕布一声感叹，抵抗是没有活路的，苦情戏还是得这般演，情感的酝酿，终会水到渠成。就这般，在肃杀的气氛下（兴许还刚下了一场雨），一群红了眼圈的将士们，推着吕布，缓缓走向曹军。见到这等架势，曹操似乎也被感染了，就在此时，押解队伍齐刷刷跪下。吕布抬眼微看曹操眼色，似乎闪烁泪光，心中一喜，看来，这脑袋算是保住了。

舒了一口气的吕布，心情倒也不再紧张，一个卖萌道：“将军，你这绳子绑得人家气喘，别太急嘛，缓缓啊”（“缚太急，小缓之”）。卖萌撒娇，应该是活跃了气氛的灵丹妙药，曹操坏笑地抚摸着吕布的头，道，“不把你整难受了，我能过瘾吗？”（“缚虎不得不急也。”）说是如此，但曹操倒也呼唤左右，稍解绳缚（“乃令缓布缚”《后汉书》）。

可是，吕布演得是苦情戏。曹操是笑了，可苦情戏一笑场，不就出戏了。当然，吕布如若识趣，就此打住，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接下来鲁莽的张嘴，竟将所有的前戏打碎了。因为，吕布也笑了，笑着说了一段话：“明公所患不过于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忧。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三国志》）。这就好像男孩讨好女孩求交往，张口就是我这有宝马，我跟你好了，这些还不都是你的吗？可惜的是，这是战场，不是情场。情场如此表白，尚且遭来冷水，战场自然更是决绝。曹操一听这话，心里忽然一瘆，这不成了赤裸裸的交易，既然是交易，就得有评估，于是，把脸转向一旁的刘备。

其实，瞅着伏在地上的吕布，刘备的脸色一直不好，心里嘀咕着，这苦情戏可一向我的专长啊（譬如后来摔阿斗那出，绝对堪称经典），吕布你也太不厚道了，这是要抢我戏路啊。这贱人真是矫情，越是寻思，刘备越是气闷，于是冷冷道，“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三国志》）。只言片语间，曹操背后早已一片冷汗，抬头向天，只见董卓在云端隐隐作笑，于是心下决定，呼上左右，驾着吕布直奔白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