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先从心境落笔吧。

黎明灯下，读董桥《旧日红》。品民国文化遗民旧日情怀。有一片小文，提到萧姨。言萧姨有一翡翠发簪，宽宽厚厚油绿得不忍雕琢，只在四周阳刻细细花边。董桥笔下，萧姨是个美人。常年爱穿丝绸旗袍，头上戴的就是那支翡翠发簪。落笔处，都是赞叹。

董桥赞美戴了翡翠发簪的萧姨。

萧姨乐透，言：傻小子，这叫大雅不雕。

有一天，萧姨兴致，遂邀了董桥和老师去她春绿馆吃茶。那天，萧姨是穿了粉蓝旗袍，外罩一浅绿薄衫子。就那样坐在阳光里。他们吃茶，闲谈，谈遥远透着墨梅的旧折扇。美得不像话。像一幅彩色工笔小画。

我读。便都是入了心的。

对“大雅不雕”四字，尤为心动。

继续读。灯下就遇见这首漂亮古诗词：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真是好！我叹。

他写了一首新词，那个叫小红的女子就拿来唱。写诗的他，就吹箫来伴奏。他们一起走一起走，一曲尽，已不知不觉过了松陵路。再回头看，竟是烟波十四桥了。一片烟雨迷蒙江南水乡。

到此刻，我再读，已渐入佳境。

正是：斯书斯境谁图得，非色非空吟不成。

好。转回红楼。

就是在这般心境下，我深深念起红楼。念起宝钗的病。她的热毒，她的冷香丸。

蒋勋老师的笔触，在这一章节，就好比萧姨发髻上那支翡翠发簪。我读，也是“宽宽厚厚油绿得不忍去雕琢”。

字字珠圆玉润。迷蒙烟雨。甚是宝爱。

从周瑞家的和宝钗闲聊说起。

那天周瑞家的，去到梨香院看宝钗。宝钗正穿了家常服，在和丫头莺儿刺绣聊天。周瑞家的去了，遂靠在炕沿上坐下聊起天来。她们聊的，就是宝钗身上的病。曹雪芹对于东方医学，有特殊看法。东方医学认为，人的身体是一个大自然，是调气的。宝钗家室显赫，是替皇帝采办货物的皇商。宝钗的病完全可以请到非常好的名医。可她的病很特别，怎么看都看不好。最后倒是有个秃头和尚讲得似乎有理，说这个病是打小从娘胎带的一股“热毒”。有人曾针对这个热毒写过关于宝钗的文章，说是热与冷相对。红楼里，黛玉是一个非常冷的女性，她孤独，追求自己生命里的一种沉默，从不跟人搭讪应酬。可宝钗不是，宝钗非常懂怎样跟人相处。她比黛玉晚到贾府，却每个人都喜欢她。这个“热”，说是可以解释为“热衷”。宝钗对生命有一种热衷，她觉得生命中有些东西是要抓住的。神话里黛玉是一株草，她来世间，是为了还泪，没有想要抓什么东西。热，这个字是说什么都要，宝钗是要的。她十四岁，来京城是为选妃。后来一直住在贾府。跟黛玉完全不一样。这个热毒，不是宝钗好不好，而是宝钗本身希望被选上，她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成功的，是顺利的。黛玉对生命有一种大彻大悟的空幻，她觉得生命里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抓得到，即使现在抓到，将来还是抓不到。这是个对比。

再看宝钗治病的冷香丸。

先看药方：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为什么一定是白，而不是红？

红楼作者一直在用色彩季节暗示很多东西。看到黛玉，我们想到的是白色和秋天，她是干净的、素色的。素，是没有艳丽的色彩。可宝钗是很丰润的，身上有色彩。最有色彩的是王熙凤，最没色彩的是黛玉。如果一个人出来永远是大红大绿，这个人是感官比较强的，很容易被看到。可白本身就是一种素净，它是退让的，是雪的颜色，是月光的颜色。宝钗的热毒恰好要静下来、素一点。而宝钗不够素，个性也比较强，她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可是她不让你看出来她想要。作者此时有意识讽刺她的热毒需要花来治疗。黛玉是非常爱花的，可黛玉的花不是春夏的花。有一回写黛玉魁夺菊花诗，她在所有女孩子里写菊花写得最好，因为菊花就是她。菊花是在秋凉以后才开花的，她从来不跟别的花去争春天夏天的热闹。宝钗是热闹的，黛玉是孤独的。故，药方里是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很精彩。文学，有一部分是用文字、词汇来暗示一个生命的状态。

这四种花得到还不算。

这四种花蕊还要在第二年春分这一天晒干。还要雨水这一天的雨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霜降这一天的霜，小雪这一天的雪。各十二两。

是用二十四节气来调理她的身体。雨、露、霜、雪，是通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环。用东方哲学来观照宇宙之间的循环。木、火、土、金、水，没有任何一个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不好，而是要相互平衡。火太旺需要水，木太多需要金，是一种互补。东方的循环与平衡的哲学理论，在医药、命理、风水上都有体现。东方代表春天，是青色，为木；西方代表秋天，是白色，为金；南方代表夏天，是朱雀，是红色，为火；北方代表冬天，是玄武，是黑色，为水。在日本，京都向南的那个道路就是朱雀，它实际是根据五行学说来调配的。看风水的讲左青龙右白虎。左青龙：东边是青色，属木。右白虎：西边是白色，属金。犯人处决叫秋决，是秋天。红楼用小说的方式，在传达东方哲学。

这四种花蕊，经过整个大自然秩序的淘洗，最后制成丸药。就是冷香丸。可秃头和尚还要跟宝钗讲，这个丸药还要放在瓷坛，埋在花树根底下。需要时挖出来吃一丸。且还要用黄柏十二分做药引煎服。黄柏是一种很苦的东西。这个热毒不光要用冷来治，还要用苦来治。从味觉上来讲，宝钗的生命其实是甜的。而黛玉，好像一直都在品尝生命的苦味。她的哭，她的泪，都是一种苦的生命形态。

之所以如是一一整理。正是文章开头处：大雅不雕。

皆因蒋老师讲得好。当是灯下梅花，落了一身还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