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市空间(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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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空间(四篇)
方华
阳台上种草
阳台上当然养的是花。只是,我不是那善于养花之人,原本想悦目养眼的风流花事,皆在漫不经心的打理下雨打风吹自飘零,成了一簇簇残枝败叶。
花运既无,阳台上就只剩下一些大大小小盛满泥土的陶瓷花盆,空洞地栉风沐雨。
放眼阳台之外,一片高楼林立,满眼单调。除了道边整齐划一的绿化带,越来越大的城市里越来越难见到自由生长的花草。
一个连绵的雨季后,天空终于放晴。踱到阳台,忽然发现那些盆盆罐罐里的泥土里,竟生出许多青嫩的草叶来。这些自生的杂草,让我心中顿生欢喜与怜爱。
汉代王充在《论衡·量知》中写道:“地性生草,山性生木。”原来,即便那些娇贵的花儿侍养不成了,盆里的土性却孕育着生命的草芥。
隔三差五地给盆里的小草浇浇水,偶尔也将养花时留下的肥料给土里添撒。侍弄这些杂草到好似比养花还精心一些呢。
看着阳台上一盆盆越长越盛的绿草,心里诗意充塞。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句子:“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在阳台上这片葱葱的绿意里,竟美美地幻想起那遥远的田园生活。
人类对草是充满的喜爱和亲近的。因为,人类的祖先就是择水草而居,伴草而生活。草在人类的幼年给了人类生存与繁衍以物质基础和精神滋养,更给了人类永远的家园。
《说文解字》上有这样的解释:“药,治病草。”“菜,草之可食者。”仅从“药”和“菜”与人体生命之关系,我们不难体会,人的生命本质与“草”之链接。
辛弃疾“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清平村居之乐,在现代都市里是享受不到了。但阳台上这一蓬蓬的草色,却让我的心灵在青青的草叶间,嗅到了原野的气息。
阳台上的草旺盛时,认出了里面有狗尾巴草、稗子、三叶草等。初夏时节,三叶草小小的淡紫色花朵点缀在草叶间,也是别有情致。
王安石《初夏即事》有句:“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阳台上养草,在我真有“胜花时”之感呢。
在阳台上一片葱郁的草色里,又随意载了几株木本。没想到,这几盆花木却异常茁壮,花事妍然。心中在想,该是这一片葱茏的草色营造出了一个良好的小生态吧?
苏轼吟唱:“天涯何处无芳草”,草,这样低贱的植物当是随处可见的。但钢筋水泥铸起的一个个现代都市里,往往是“大草不生,又无螟蜮。”我且在阳台上这一小片的草色里,营造“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陋室心境,与自然亲近。
阳台上的仙人掌
阳台上的仙人掌又开花了。金黄的花瓣,流苏似的花穗,玉盏般的花盘,鲜艳,美丽,耀人眼目。
住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附庸风雅地在阳台上种些花花草草。开始是在花市里买些较娇贵一点的,比如蝴蝶梅、金叶含笑、君子兰之类,愿想在花草上亲近自然的同时,也点缀一点陋室品味。还到书店里买了几本养花知识类的书籍,以求经验速成。
遗憾的是,养花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也非照书上的步骤来做就可以博得花繁叶茂。一盆又一盆抱回时娇艳欲滴的花仙子,就在我一声声的叹息中萎靡枯死。
听朋友劝导,便在阳台上换种一些大众化的草本,比如吊兰、紫罗兰、三叶草、石竹之类。可这些大都只需浇浇水的“懒人花”,在我觉得还算精心的打理下,竟然也一个个是“死去活来”的憔悴模样。
仙人掌是从楼上某家的阳台掉落下来的,青青的一片,像被折断的一只手掌,十分疼痛般地遗落在几盆焉耷耷的花草一边。阳台上的草木已被我养得无精打采,也就更懒得去理会它。
一段日子后,想起已是好长时间没给花草施肥。拿着肥料、拎着水壶到阳台,猛然发现,那片仙人掌不但在顶部生出嫩绿的一片,那曾经被折断的伤口处,竟也在没有一星泥土的瓷砖上生出几缕细白的根须来。
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或者是兴味使然,便找出一只空盆,将它随便的往土里一插,放在了阳台的最边角。
暑来寒往,四季更替。阳台上的草叶也被我更替了几回,只是不见兴旺葱茏。而那盆从不待见的满身尖刺的仙人掌,却是横七竖八地生了一盆。
那是某个夏天的早晨,我无意中朝阳台的那些花花草草一瞥,感觉眼前一亮。是阳光在窗玻璃上的折光耀眼,还是我的眼睛一时发花?定睛细瞧,终于看清是两朵盛开的黄艳艳的花朵——竟然是仙人掌开出的花朵,竟然是这丑陋的仙人掌开出的花朵,竟然是从不打理、自生自长的仙人掌开出的花朵。花朵还竟然这般艳、这般靓、这般丰硕。真是意外的惊喜。
其后是一个大热的夏天。虽然格外上心,但阳台上的花草却相继香消玉殒。那盆仙人掌也在炎炎骄阳下一节节晒得焉巴巴的,像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老妇人的脸。随后的冬天,又遇罕见暴雪,半尺厚的雪堆积在仙人掌上冻结,这泼皮的植物也该是寿终正寝了。
开春,阳台大大小小的花盆又被载上新的花草,那盆经历了暑寒交迫的仙人掌像一块块软橡胶皮萎倒软耷在盆沿。看着满盆的毛刺,也懒得去处理它。
然而,随着春天的一步步走向深入,这盆我以为已然死去的仙人掌竟在盎然的节气里活了过来,重又站直身子,焕发绿意,饱满激情。到了夏天,竟然开出满盆的花朵。
自己弥合伤口,逆境中顽强生长,不抱怨环境,不悲天悯人,倒下了再站起,绝地里求重生。阳台上这盆不起眼的仙人掌,让我从此对它另眼相看。
岁岁花开今又见。从仙人掌那一朵朵灿烂的绽放上,我读出一种精神。
楮树丛生
住宅楼光秃秃的拐角处生出一丛绿来,仔细凝视那心形的带粗齿的叶片,认出是楮树。正暗自欢喜了没几天,却被环卫工连根铲除了。
炎热夏季,也正是楮树果熟的日子,想那原野之上红艳艳的楮果应是挂满枝头了。
在我的记忆中,楮树躯干不挺拔,即便偶见一人合抱的老树,也是枝干扭曲、盘根错节。因此,很少有人用楮树作木料,也基本无人去种植,它的生长也就完全是自然的繁衍。
但楮树的生命力极强,山野田间,坡头沟畔,常可见他们茂密的身影。只要有一棵楮树,不经几年,往往就会生出一小片楮树林来。
孩提时与楮树结识,是喜欢在夏日里攀到它的树干上,捉一种背壳分金银两色的甲壳虫,只知道金色的被称作“金妈妈”,银色的叫“银妈妈”,具体什么缘由,至今也不清楚。捉到的甲壳虫,用一根薄薄的篾棍插在它的颈壳下,轻轻一摇,甲壳虫就会展开翅膀不停地飞舞。将飞舞的甲虫凑近汗津津的小脸,会有微风拂面,似乎感觉特别的舒心和快乐。
夏日,楮树会结出一个个青杏般的果子。进入秋天,果子成熟,外形极似杨梅,但不是杨梅的紫,而是鲜艳的红,诱人无比,令人垂涎。有孩子忍不住想摘了吃,立即就有其他小伙伴大声阻止:有毒啊,不能吃!于是,我周围没有一个孩子品尝过楮树果的滋味。
后来读《本草纲目》,见上面记有:“雄者皮斑,而叶丫杈,三月开花长成,穗如柳花状,不结实。歉年人采花食之。雌者皮白而叶有丫杈,亦开碎花,结实如杨梅,半熟时水澡去子,蜜煎作果食。”原来,楮果真的可以吃的。
只是,后来再见楮果,也没有伸手采摘品尝,一是年龄的矜持,一是感觉楮果上时见虫蝇飞爬,实是不卫生。回想起来,少年时楮果有毒的恐吓,该是大人们怕孩子们吃了生病,故意歪曲吧?
城市未大规模的拆建前,家里住的是几间平房,围了一个大院子。院子外,沿墙自生了一片楮树。被楮树掩隐的那一间屋是夏日里最凉快的。入夏以后,父亲便住进这间窗前楮叶婆娑的屋子,读书写字。楮枝太密的时候,会挡了风,父亲和我就越过墙,将茂密的楮树砍去一些。
被砍断的楮枝,会流出浓浓的像奶汁一般的浆水,弄到手上很粘。后来听人介绍,楮树汁可以治脚气、皮癣之类,有奇效。正好那一个夏天我染上脚癣,便按照民间的方子,每天用楮汁涂擦两三次,一个多星期后,果真是痒消癣退。
楮树叶子两边毛茸茸的,柔软而有韧性。母亲经常用它擦洗杯碟,特别是杯子里结下的陈年茶垢,经楮叶一擦,光洁如新。
据说,楮树的叶皮不但是生产优质纸张的上佳原料,还是饲养牲畜的好饲料。现代研究又显示,楮树极能抗二氧化硫、氟化氢和氯气等有毒气体,是大气污染严重的工矿区极佳绿化树种。
树无名如人无名,文字记述也很少。网络文史,有两则诗文可记。
苏东坡晚年被贬儋耳,准备在居所后面建个小花园,见院角即有一老楮树,长得甚是茂密,想砍之,后听说其用甚广:“肤为蔡侯纸,子入《桐君录》。黄缯练成素,黝面颒作玉。灌洒蒸生菌,腐余光吐烛。虽无傲霜节,幸免狂酲毒。”于是“投斧为赋诗,德怨聊相赎”,写下一首颇有同病相怜之意的《宥老楮》。
明代的袁中道在《楮亭记》中记述:其“有莲池二十余亩,临水有园,楮树丛生。”于是就想在园中建一凉亭,有人劝他;“此不材木也,宜伐之,而种松柏。”他回道:松柏长得极慢,我哪能等它?人又说:那就种桃李。他回答:桃李长大也要四五年,我想要目前就有一片树荫。于是就用毛竹在楮丛中搭了个亭子。“酷暑,前堂如炙,至此地则水风泠泠袭人,而楮叶皆如掌大,其阴甚浓,遮樾一台。”
楮树因其不能成大材,只能野生于荒地、田园及沟壑旁,而它又耐旱、耐瘠,适应性强,落地生根,葳蕤一片。只是,在钢筋水泥浇铸的现代城市,那整齐划一的绿化带里,是根本不可能见到它的身影的。这种环卫工人眼中的杂木,只有被铲除的命运,令我叹息。
一方莲池
池者,自然不大。一汪水,一洼塘,寻寻常常。但只需几片莲,一两朵静静的绽放,这随处可见的一汪水泊就立显不凡,有着特别的气场。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被喻之“花之君子”。
离我们九百多年前的某日,一个叫周敦颐的儒者,伫立赣州的一个莲池边,凭栏放目,触景生情,爱莲花之洁白,感宦海之混沌,写下了著名的《爱莲说》。抒写出莲之高洁风雅,也成就那方水池为天下第一莲池。
住在钢筋水泥的城堡中,那一方小小的莲池,对于脚步匆匆的现代人来说,几是一种奢望。莲的沉静与纯洁,莲池的自然与率性,莲池边的闲适与沉思,离现代生活越来越遥远。
单位曾在办公楼前的绿化带里砌起一个水池,中有喷泉,周围用大缸养了几蓬莲沉在水中。夏日,莲叶浮水,莲花盛开,在刻板的生活中营造出一方诗意。
可没两年,池中的莲即香消玉殒,只剩下一汪死水。莲毕竟不是浮萍蓝藻,无根无系,失了那一方“接地气”的淤泥,终不得“亭亭净植”。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家住大湖边,这样的美景自然常见。但私下里却将荷与莲区别开来,不能认同植物学中莲即荷这样的等称。
莲叶墨绿或红褐,形如蒲扇,浮水而生。而荷叶则如被风吹翻的绿伞,有清晰的“伞骨”,出水而立。莲花的花束相对于荷花也显得娇小,花瓣如玉,玲珑剔透。
莲出淤泥而不染,又非常香洁,与菩萨在生死烦恼中出生,又从生死烦恼中开脱暗合,因而成为佛教的一个象征,有“莲花藏世界”之义。
按佛教的解释,莲花是“报身佛所居之净土”,故菩萨皆以莲花为座。“又以诸华皆小,无如此华香净大者。”除了莲花在众花中最大最盛、代表庄严妙法,莲花柔软素净,坐其上花却不坏,更可以展现神力。莲花就此升华为天上之花,与人中之花有别。
而佛教中的莲花,也包括了荷和莲不同种类,但只有大乘佛教的佛像座用荷花。
莲花的圣洁,象征佛的红尘超脱,四大皆空;莲花花死根不死,来年又发生,象征着生死轮回。故许多寺庙前皆有一座莲池。
在“九峰如莲华”的佛教圣地九华山,在袛园寺前的那片莲花池边,我听到了这样一段禅语:释迦佛好比拥有一座花园的人,园中开满莲花。我们羡慕他园中的莲花,甚至梦想到那里享受花香。释迦佛告诉我们,如果从此时此地开始,我们一棵一棵地种植莲花,等莲花开放时,我们就不必到他的花园里,也已生活在花香之中。
对于芸芸众生,那一方莲池又是怎样的象征?莲池是景,更是一种喧嚣生活里的向往,是我们心里的一片幽香,是生命里的一池禅悟。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要心如一朵莲,生活就是那一方清池。
发:2017年第4期《运河》,2017年第4期《黄海文学》,2018年第2期《中国散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