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书中或影视里头的结义（包括金兰契）情节，总觉得满满的仪式感，不具实际效力，山盟海誓不过是说得好听。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好像阎罗王是他们家亲戚似的，噢，谁先到了鬼门关，请允许我等等，等人都到齐了一起销号，我那结拜的兄弟还在路上甚至还没启程呢。看看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还不得听天由命？

       更别说陈胜为人佣耕时对同伴说的那句“苟富贵，勿相忘”，那就是著名的历史笑话。谁不是一朝鱼跃龙门，就忘了曾经的池中物？也就只有凤姐大言不惭，敢对刘姥姥说“皇帝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呢”。可是亲戚间有来往吗——幸好没来往，山高皇帝远，乐得清贫守拙，否则，说不定就成了皇室斗争的牺牲品。侯门深似海，那种不自在，即使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也是民间笑话，一个穷妪舍出老脸，不计凌辱，专供富亲们消愁破闷。

       所以，你若富贵，我必相忘——好吧，我承认，那是我的问题。卑微如我，无法跟非富即贵者做朋友。

       我一直认为，就跟谈恋爱需要两情相悦，结婚需要门当户对一样，交朋友也要臭趣相投。我曾经有一个朋友——我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当时是私营企业协会的一个办事员，不知道怎么一个开始，大概是给老板出国办商务证明吧，一来二去，就跟他交上了朋友。去的次数多了，我在门口就能听到有人通报：“小张，你的好朋友来啦！”

       这么说吧，我每次去外面办事，都会绕道拐到他那里，跟他谈天说地——他也有接待会员单位的义务呀。我们一聊就半天，直到他下班，就近找一个小餐馆。不是他请我，就是我请他，亲兄弟才要明算账，我们之间算不清，就差没共同财产了。在东北餐馆点一份大白菜炖肉，最后只剩一根大骨，两个人还互相承让，干脆各拿一支吸管一起吸骨髓，津津有味。

       我虽然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偶尔想找一个人说话，就会想起他。他住在我家附近的长乐村，二手经济实用房，结构逼仄，我们便搬一张折叠桌，在阳台上凉拌菜配啤酒，一边看外面热闹的街市，人间烟火。我虽然不怎么会喝酒，但还是有“酒逢知己”的感觉，真是醉了。

       有时候，他会突发神经，大白天约我去KTV，两个人的小包厢，20块钱可以唱一天，什么都不想要，光要人家的白开水。其实他也不会唱歌，拿起话筒，虽然达不到鬼哭狼嚎的效果，也近似于风在吼马在叫了。他就拼命给我点歌，听我一个人在唱，唱得我声嘶力竭几欲第二次变声。

       他在协会负责会员活动，主要是组织培训，我就利用职务之便，支持他工作。感谢我们的房地产老板，别的地方到处抠抠，就是不吝学习费用，所以我基本上组团参加，占据培训现场半壁江山。有一次他组织了一个为期一周的赴青岛海尔参观学习的培训，因为费用巨大，别的私人企业无人响应，唯有我们老板大手笔一挥，中层以上干部倾巢出动。

       他全程陪同，跟我住一间房，晚上一起去青岛的海滨散步，逛大商场，只看不买，即使突然下雨，我俩也只买一把伞。培训结束后，应广大学员们的要求，他又组织大家顺便去泰山。不料当晚他突然生病，我在医院守了他一宿，第二天他带病坚持要跟大伙一起登泰山，我只好陪他在后面携手慢走，一步一级，如登天梯。

       私营企业协会虽然隶属工商局，却是个清水衙门，而他又是编外人士，待遇低，收入有限。我也支持他辞职，利用在协会期间建立的一些关系，自己创业。果然，他很快就买了车，换了房，搬到市中心一所高层大厦里，可惜我从没去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况且离我家太远。

       他似乎很忙，好不容易约我一次，也不是只有我们俩，在座的还有其他老板，或者是关系户；地点亦非路边摊小餐馆，而是咖啡厅酒店甚至私人会所，令我手足无处安放。我们喝酒再也不能你干杯我随意了，得先浪费口舌，一一敬过去，滴水不漏。我们无法单独聊天，话题必须围绕大家所热衷的生意与赚钱上。我兴味索然，借口退出，祝你们愉快。

       他有车，也不会经过我家的门口了，更不会上来坐坐，倒是特意登门我的办公室，带着他的助理，带着名片，带着合作方案，要我引荐并说服老板。遗憾的是，我力有不逮，老板无意合作，他还要我用其他办法。这就强人所难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是自己挨刀，可是要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我做不到。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概他是不再指望我了，而我更不敢找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是远水，是死水。过了几年，我们搬了写字楼，我到楼上参观别家公司的装修，突然看到他公司的牌子，失声叫出来。物业客服问我是怎么认识张老板的，我答：“他是我的......”忽然心虚起来，不敢轻易说出“朋友”两字。

       后来有一次在餐厅碰到他，他正在招待一群客户用工作餐，不便多说，只是远远地打了声招呼，他叫我有空上楼到他办公室坐坐。我一直没找着空——作为打工者，我最怕见老板了，敬而远之，避之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