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专号》（春夏卷）

一个青年眼中的奇幻世界

                       ——关于郭敬明的《爵迹》

                                                  甫跃辉 

在我的阅读史中，阅读《爵迹》是一段特别的经历。《爵迹》很难归进我已有的阅读序列，将其归入西方小说的序列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它确确实实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写出来的，要将其归入中国小说的序列似乎也不大合适，因为，若非事先知道作者是谁，我很可能认为这是一部西方人写的小说——无论是对人物、地点的命名，还是对整个世界的建构，《爵迹》都非常西化。

在郭敬明的创作中，《爵迹》和其成名作《幻城》都是奇幻小说。《幻城》受日本漫画影响很明显，《爵迹》中也有日本漫画的影子，单看里面的两个人物名字，鬼山莲泉和鬼山缝魂，就非常日本化。但这部作品受西方的影响更大一些。在阅读过程中，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托尔金的奇幻经典《魔戒》。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能够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是物质方面，也可以是心理方面。奇幻作家们，对这一点非常重视，且他们更多着眼于从物质层面上构筑起一个别样的完整世界。郭敬明亦如此。然而，我们不是上帝，要生生造出一个独特的世界谈何容易。托尔金是成功了，他的成功为后来的奇幻作家们提供了一份精良的范本，也为他们提供了一副精良的镣铐。太多奇幻小说逃不出托尔金的五指山。《爵迹》受《魔戒》的影响也不小，比如，将世界划分为四大块，这和《魔戒》将世界划分为人类、精灵、矮人和半兽人控制的四大块如出一辙。再有，《爵迹》里的王爵、巫师等等职务设置，和《魔戒》何其相似乃尔。

纵然如此，郭敬明还是做出了不小的努力。个人觉得，他的努力至少有两方面。其一，让笔下的世界尽量具体化。奇幻小说最主要的特点当然是“奇幻”，一说到奇幻，总给人云里雾里的感觉，诸事万物都笼罩在迷雾里，看不清，辨不明。郭敬明却竭力要廓清笔下的世界。在阅读过程中，我感到他有着强烈的考据学热情，对大大小小的事物，命名、界定、解释，层出不穷的“术语”将“亚斯兰帝国”非常物质化地组装起来。其二，郭敬明将侦探小说的叙述方法引入了奇幻小说。说《爵迹》是奇幻小说自然不错，若说它是一部侦探小说，也错不到哪里。环环相扣的情节、逻辑严谨的推理，让小说一步一步发展下去，逐渐抵达事件的核心。目前看到的《爵迹》仅仅只是第一部，不知道郭敬明会写多少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一次轻松的写作，越往下写，困难越大，不仅要展现奇妙的奇幻世界，还要有严密的逻辑，让整个故事能够榫卯相合。

“奇幻”是《爵迹》漂亮的外衣，却不是核心的肢体。在我看来，《爵迹》与其说是奇幻小说，毋宁说是成长小说。——《魔戒》也贯穿着弗罗多和山姆的成长故事。

西方的成长小说可追溯至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而中国较早、也是最杰出的成长小说当属《西游记》无疑。孙悟空最重要的经历不是西天取经，而是从美猴王到了齐天大圣，再到孙行者，终成斗战胜佛。那九九八十一难，是他成长中的一次次迷惘和痛苦，是他跟兽性（天性、童真、自由）的一次次告别。舍弃才能成佛，成佛即是“悟空”。孙悟空终被规训妥帖，成长是如此苦涩。金庸大侠的大多数武侠小说也有着成长小说的模式。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侠客们，令狐冲、张无忌、段誉、郭靖、杨过等等，并非一出娘胎就英雄了得，都是肉体凡胎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金庸总是让他们冒冒失失地闯入某个陌生世界，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场场纷争，历尽劫波，归于平静。这类成长故事不仅仅在小说中有所表现，在影视等艺术中同样屡见不鲜。近几年曾经轰动一时的几部电影，《功夫之王》《功夫熊猫》《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演绎的都是成长故事。仅以《功夫之王》为例，十七岁的美国小子杰森偶然找到了金箍棒，通过时间隧道回到古代中国，由此历经种种奇遇，救出孙悟空，也完成了自我觉醒和成长。凑巧的是，《爵迹》的主人公麒零也是十七岁。

十七岁的特殊性在于，这是孩子向青年过度的年纪。十七岁的麒零有一颗空白的魂灵和一双好奇的眼睛——因他的空白和好奇，银尘对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一个个“术语”才具有合理性。认识世界，是成长非常重要的一环。正是通过麒零的魂灵和眼睛，亚斯兰帝国庞大复杂的奇幻世界渐渐显山露水。十七岁的麒零和十七岁的杰森非常相像，他们都处于弱势、又都非常孤单，或许正因此，他们都有着一些看似很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喜好。杰森迷恋武术，崇拜侠客；麒零迷恋“魂术”，崇拜“魂术师”。懵懂的麒零莫名其妙地有了巨大的能量，莫名其妙地成了七度王爵银尘的使徒，更加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亚斯兰帝国的巨大纷争。从此，他的生活再不可能局限在一个小镇，他将随着银尘四处辗转历尽艰辛。中国那句古话在他身上大可改为“历万件事，行万里路”。成长，本是时间性的，但在成长小说中，往往将时间的长度落实到空间距离上——主人公们总是“在路上”。

从奇幻小说的层面来说，《爵迹》和郭敬明小说的受众并无必然联系。若从成长小说的层面来说，联系就大了。郭敬明小说的读者大多正当青春，阅读《爵迹》时，他们很可能会将自己的成长经历“映射”到麒零身上，让成长的痛苦得以宣泄，也让他们在麒零的经历中获得某种满足。这或许是郭敬明小说有如此众多的青少年拥趸的重要原因。如果说杰森的经历不过是痴迷导致的一场梦幻，那麒零的遭际是否也如此？所谓青春，大抵亦如一场热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