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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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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08-01-24 21: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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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

城市印象

情感

黑蝴蝶系列4-冰上舞蹈的黄玫瑰

故乡是游子的月亮[洪烛]

 

有时候会身不由己地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打一个滚就从行军床上爬起来,不需要搭乘车船,不需要经过任何检票口,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阳台的房间,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头吃母亲精心烹饪的淮扬风味饭菜——而随身携带的风尘仆仆的行囊,像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般被遗弃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这时候的画面是黑白两色的,犹如磨损了的无声时期的老电影,画面中的我,挂着陌生人的表情,在阳光灿烂,石灰驳落的四壁之内来回踱步,仿佛要从空气中寻觅出什么旧物的痕迹,我总要疑问:我为什么能如此逼真地看见自己?此刻的我是谁呢,在哪里呢?我是那位在旧日寓所里踱步的年轻人,还是冥冥之中的旁观者?

睁开眼睛,头顶着异乡旅舍挂满蛛网的天花板。我有一半青春,都是在北方这座画栋雕粱的城市度过的,由于创业艰难,身世漂泊,隐形于茫茫人群之中。总以为是沧海一粟——我的根并不在这里,我的根归属于江南那片炊烟袅袅的田园。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北京密集的胡同与四合院,风吹过耳,没有一声是来自故乡的呼唤;然而心理上我永远是一位长期出门在外的供销员,把遥远的老家视若生命中真正的月台,而还乡的旅程,亦构成流浪者内心惟一的节日。长安街上,华灯怒放,但再没有什么比夜幕低垂中故园的一灯如豆(灯下有白发母亲缝补游子布衣的身影呢),更富有诱惑力了。我背挎牛仔包在午夜街头顾影自怜,总是辨别不清城门的位置,便无法把漫漫长征中隐约的创痛,托付给那擦肩而过一列南下的火车。对酒当歌,罗大佑的《鹿港小镇》超脱肩头的风沙漠漠,浮雕般从立体声耳机中凸现:“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故乡的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伴随多年前母亲在村头麦秸堆旁送行的一声轻叹,震耳欲聋。

白天我力图把自己当作石头里生出的孩子,没有籍贯,没有生日,没有记忆,剪断了枝蔓庞杂的尘缘,便杜绝了刻骨铭心的温柔,我可以借助麻木的铠甲,来抵御内在的脆弱与外界的冲撞。然而在黑夜里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克制住灵魂深处的不羁之舟——风筝的线头,永远攥在千里之外故乡汗湿的掌心。在梦中我会打一个激灵,一眨眼就返回早年生活的轨道,亲友们未改的容颜、故居的建筑结构与室内摆设,凭籍庭院中横扫落叶的飒飒秋风,重新环绕在我周围。每逢这时候,我高悬的心,会像石头一样落下,稳稳地栖息在归燕衔泥的房梁。梦不过是一帧记忆的剪报,边缘泛黄,字迹模糊,被时光之手无意间翻捡出来,悬之高壁,一闪即逝。但它毕竟提供了我清醒时所缺乏的慰藉,我负荷重重而无法获得的横渡关山千载的力量——在现实中我会掐指计算,精心安排一年奋斗中还乡小憩的日期,但梦回老家,不期而至,则是不需要任何经济实力就能完成的免费旅行——而且不用辞职、不用告假、不用卸下沉重行装,便能恢复成纤尘不染的赤子童心,在熟悉的港口获得短促且安详的停靠。那一瞬间,就像在充满外地口音的陌生环境,脱口而出一句家乡话般舒畅——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是惟一的听众。

正如古人将相思称之为病一样,想家,也是一种温和而忧伤的症状。它又是一种高贵且古典的症状,在历朝历代游子身上遗传、千言万语,一脉相承,而还乡之梦犹如托钵僧腰系的药方。每次醒来都像是新生,每次醒来,你樯倾楫摧的血管,又延续成那条故乡河的支流,风平浪静,两岸稻花香,不再迷失于功名利禄之类世俗尘念所恶性膨胀的冲动。梦中老家的倒影,就像一块理想主义的明矾,温文尔雅,于无声处沉淀了我赤足远徙中无可避免沾染上的精神杂质。月有阴晴圆缺,梦中我铺开纯洁的纸张,支起坚强的圆规,策划并扩张天空的轮廓——而圆心永远是当初出发的地点。我正是这样立足于世的。我一生的版图即使幅员辽阔,但最珍惜的,勤快擦拭使之保持冰清玉洁的,不过是那块巴掌大的地方。

故乡,游子枕头上的月亮。纸剪的月亮。斜辉脉脉、风雨无阻,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在我内心的领空。一纸之隔的故乡,纤毫毕现,它悠久的呼吸掀动起我顶风逆行的风衣的下摆。我无数次放下行囊,屈起指节,敲叩想像中虚拟的家门;我无数次醒来,重新面对现实的墙壁。

一旦在事实中还乡,又像步步为营地接近一个浑圆可触的梦,反倒失去了那份自信与笃定,生怕一失手就把它打破,生怕一激动就把蒙昧的自己惊醒。犹如捧着一具光芒四射的玻璃器皿穿街过巷,我不得不采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姿态。以免这雷同的幸福感被现实捉弄,被一股夜深人静的穿堂风席卷而去,空剩下一枕斑斓零碎的目光。在北京城里谋职谋生,做刀笔小吏,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探亲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里仅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我总是把它留给岁末的除夕。每逢换新挂历,我便想:该回家过年了——渴盼的心情不亚于出门打短工的外省农民。这是游子生涯的朴素唯物主义,年迈的父母在南京,为见他们一面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这也是故乡与我的实际距离。每次回去,双亲脸上的皱纹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于异乡时光飞梭所顾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岁月不饶人饶人,见一面是少一面了,车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内心长满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多多少少打点折扣。一走出火车站,乡情伴随接客人群中熟悉的方言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片便像寒冬进门后接触到热气,雾湿湿地模糊。家在东郊,中山门外一个叫卫岗的地方、与明孝陵、中山陵、紫金山为邻,我需要转乘好几趟公共汽车才能抵达——这正好可以延长对幸福的猜测与品味。离家门还有几百米远。我就按撩不住取出行囊最低层珍藏的钥匙——人在江湖、面目全非,我舍弃了许多东西,惟独这是我与老家所保持的惟一信物,也是最后的信物。掌心这枚意义深远的锯齿形金属片重若泰山,使风尘仆仆的我焕然一新。只有这时候,我才不再怀疑:一抬手之间,咔嚓一声,我所热爱的半个世界,以及我所怀念的一种生活,社会在眼前豁然敞开……

老家啊,这足以证明我是爱你的:五里短亭,十里长亭,芳草满天涯,游子的背影越行越远;铁鞋踏破,乡音未改,游子即使在生命的景后一分钟、掌心里仍然攥紧着回家的钥匙——就像在沧桑演变中保留着硕果仅存的那颗赤子之心一样……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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