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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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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哈拉库图》

(2017-04-16 19:52:04)
分类: 阅读欣赏
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燎 原 王清学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在这个几乎有点智障的“歌人”(自编词曲歌唱的人)身上,昌耀看见了什么呢?他发现了生命另外一个伟大的秘密,这就是平民百姓生命的鲁钝形态和喜乐精神。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苦难的麻木,更可以把它看作对于苦难视而不见的大智若愚。由此再联想到前边为那个少妇出殡时,年老的吹鼓手“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艳哀婉的唢呐曲牌”的情态,那种忽略了少妇新丧的哀痛,却专注于唢呐吹奏的绝活表演——这一情感注意力的错位,可谓与“歌人”的心理特质相一致。他们可以对苦难、灾难,习焉不察,却绝不会放弃体味生命中的快乐感、满足感、乃至“成就感”。 
  这正是民间百姓生命的内在精神机制,也是他们在苦难中生生不息活下去的支撑点和理由。 
  现在,诗人视角中人生深重的灾难感和虚幻感,与平民百姓鲁钝、皮实的喜乐精神,这两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观,同时呈现在了昌耀面前。两者同样的真实,并从生命的认识论和生存的方法论上,同样抵达了本质。因此,它们在昌耀的精神世界不但不再发生冲突,并且还形成了合力——这是一位大诗人此刻所做出的反应;一位在对人生的痛苦、虚幻等复杂情感亲历中的诗人,此刻要整合这两种形态:要以后者的生存方法,对前者进行浸渗和补充。要为生命深刻的徒劳感,寻找生存的理由,乃至快乐生存的参照——亦即生命的喜乐精神。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肃杀之气 
  …… 
  竟又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人类生命之旅的洪流无疑是沉重的,但这个浑浊苦难的洪流仍要朝前涌动。那么,对于这沉重和苦难本能性的、同时又是最高智慧的反应又是什么呢?我们将在昌耀以后的诗作和他的人生行迹中看到:正是这种民间喜乐精神的融入,强化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幽默与顽劣,使这位悲剧性的诗人时而发出喜剧性的光彩。 
  而即使在这首诗中,这种光彩已足以让人解颐。我所说的是前边援引的关于“憨墩墩”的那段描述。在青海方言中,“憨墩墩”是用以指称憨厚得近乎发蔫,却冷不防有出人意料意趣的男性青年。另一方面,它还是青年女性对于自己情人的昵称。那么,这样一个憨人,又有什么值得这个“歌人”时常吹着陶埙来讲述的呢?真实的事实是,这位“歌人”并不是为了讲述憨墩墩的故事,而是把这种讲述本身当成了自己的特技,在引来乡亲们的关注或调笑时,使自己获得存在的被重视感和满足感。这无疑是一个因智能缺陷而经常被忽略的人,才所具有的心理动机。 
  于是,每当他以陶埙吹奏作为开场锣讲述这个故事时,乡亲们就调侃并刁难道:你怎么老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呢,难道你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吗?难道只有你所讲的憨墩墩和你的讲故事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即便这样,那么你解释一下:憨墩墩的相好为何把他叫做憨墩墩呢?也就是说,他俩之间到底有什么让人想入非非的故事细节呢? 
  “歌人”讲不出来,但却有自己的应对智能,他不但丝毫不为之窘迫,更甚至是一脸的高深莫测:“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歌人”一边这样满嘴搅动舌头应付,一边绞尽脑汁地找词儿,就突然灵机一动:“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所以,并不是我不明白,而是我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这个回答真是聪明极了,这位智能上存在障碍的“歌人”,的确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哈拉库图式的大智慧。 
  而每次读到这个“深着……深着……深着……”时,我都会忍俊不禁,既而心生惊叹,因为这个句式结构,是青海乡村中一种时而可闻、却并不被外人注意的方言口语句式。但当昌耀突然把它作为一种文学资源,凸现到这么一个特殊的语言环境中,青海山乡百姓那种颟顸狡黠的机智,顿时被妙不可言地传达了出来。 
  此刻,我还不由得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假设了这样一个情景: 
  问:《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这个参观“冰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觉得三五句话说不清楚的马尔克斯突然灵机一动:冰块嘛至于这个冰块嘛,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于是,这个不易说清楚的问题就有了最深奥,也是最方便的回答。 
  昌耀本人非常看重自己的这部作品,他在一九九〇年给《诗刊》社编辑雷霆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哈拉库图》“属我几十年生活的结晶,我不知别人读了感受如何,但我自己觉得溶入其间的心血(就一生追求而言,并非特指创作),袅绕有如鸡血石中所见,丝丝血痕盘错还十分新鲜……” 
  当昌耀的精神世界转现出这种哈拉库图式的喜乐智能元素的时候,他紧窄的人生轨道在诸多时刻随之变得宽敞轻松了起来。仅仅是九个月之后的一九九〇年七月,我们便看到他以不无得意的昂然之色,开始了“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那将是他人生的另一时段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名作欣赏 2007年第12期)


哈拉库图
昌耀
 
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
光荣的面具已随武士的呐喊西沉,
如同蜂蜡般炫目,而终软化,粉尘一般流失。
无论利剑,无论铜矢,无论先人的骨笛
都不容抵御这日轮辐射的魔法,
造物总以这灼灼的、每日采自东方的花冠
冷眼嘲弄万类,可不寒而栗,
而唤醒世人天性敬畏的情感,
让思图妄动的手足虔诚肃立而惧于非礼,
而有一缕温馨袭来如柏木的清香呈示善的氛围,
按摩孤寂的灵魂,予人无限悠远的思绪。

城堡,这是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
带着暗淡的烟色,残破委琐,千疮百孔,
滞留土丘如神龙皱缩的一段蜕皮在荒草
常与牧羊人为伴。
是在秋季,满坡疯长的狼舌头,
在霜风料峭中先后吐露出血色,
太阳奇冷莫测已灼痛访古旅游者的细皮嫩肉,
山野细微的嚣声如同阴影骤然加重,
好象自境外起飞成群袭来的蝙蝠,
好象灵魂自身的压力。
坡底村巷,一列倚在墙亘席地而坐的老人
仍留在夕阳的余烬曝晒,
面部似挂有某种超验的黏液。
直到贩卖窑货的穆斯林商旅终于吆喝起修讫的木轮车,
趟过村边小溪的过水路面隐没在村外雾霭,
没有一个世人能向我讲述哈拉库图城堡。
记忆的负重先天深沉。
人类习惯遗忘。
人类与任何动物无别而习于趋利避害。
而遵循快乐原则。

乡亲指给我说:其实历史就是历史啊,
我们年轻时挖掘的盘山水渠还在老地方,
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那是一条不曾走水的水渠。
但是哈拉库图城堡有过鲜活的人生。
我确信没有一个古人的眼泪比今人更少,
也没有一个古人的欢乐比今人更多。
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催锋陷阵者皆曰好汉。
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
我正是从哈拉库图城纪残篇读到如下章句:
......哈拉库图城堡为 行商往来之要区,
古昔有兵一旅自西门出征鹘于阵无一生还者,
哀壮士不归从此西门壅闭不开而仅辟东门......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陨
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
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做憨墩墩哩?
您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陨莫不是在奏着一个
从古到今谁也不曾解开的人性死结?

时间啊,令人困惑的魔道,
我觉得儿时的一天漫长如绵绵几个世纪。
我觉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曾快意的聚饮。
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
而生命脆薄本在转瞬即逝。
我每攀登一级山梯都要重历一次失落。

下雨了,我仍回到乡亲往昔的小木屋,
主人让我盘膝坐到炕头,为我撑开雕花窗棂。
他说再没有一个匠人造得出这样的雕花活计了
他执意不肯换装新式玻璃窗扇。
他让我隔着雨帘观赏远山他的一匹白马。
这是他的白马。
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雨后天幕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映照古城楼幻灭的虚壳。
白马时时剪动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这样盘膝坐在炕头品茶
一边观赏远山急急踏步的白马
永远地踏着一个同心圆,
永远地向空嘶鸣。
永远地向空嘶鸣。
这一晚夕主人让我独自留宿在这间空屋,
他说那里很脏很脏很脏,
他说那处填满卵石的坑穴刨出过许多白骨。
他让我早些安歇。
临别却又担心无人与我伴睡是否害怕。
他说奶奶们会因为我的归来而高兴。
子夜,一头狮子猫闯入我的枕席
刮起了一阵痉挛的旋风。
早起,主人发觉供在香案的一方酥油已被叼失。
主人解释说奶奶们昨夜见我归来竟已如此高兴。

啊,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唯古卷散佚,案牍焚如,每日几成绝响。
想那活佛驻锡,巫祝娱神,行空荒之地千里。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驰骋凭陵插帐驻墩。
想那金鼓笛管简板木鱼布先王八卦书童颂《易经.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锦盖幡憧绅民皇皇。
想那驻牧山头的妇人聚牛乳九筲礼佛。
情感的一切玄思妙想原就早都有过的了。
衰亡的只有物质,欲望之火却仍自炽烈。
无所谓今古,无所谓趋时。
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
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原有的时间。
被烧的高热的额头如一只承接甘露的黄金盘,
仰望那一颗希望之星
期待如一滴欲坠的葡萄。

啊,昔日的美人,那时
她的浓浓的辫发乌黑油亮如一部解开的缆索
流溢着哈拉库图金太阳炙烤的硫磺气味,
而那青春的醉意是一雏鸟初识阳光时眉眼迷离的娇羞,
而今安在?
青春予人享有仅是一次性的权利?
我记得先是看见一个女孩擎举着自己的花朵
走向婚寝,而后得知了那一世代相传的结局。
故人向我告知她的大孩子原已一病不起。
小儿子服药耳聋成了哑人。
瘸腿的丈夫被山洪冲倒从此胳臂残缺不全。
故人说她常犯癫痫而咬碎舌尖。
美丽的容颜只是春日的花圃顷刻即会凋敝?
如果时间的真实只是虚幻的心象,
哈拉库图萧瑟的黄昏还会可能与众不同?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
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
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过如花的新娘?
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
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像一只嗡嗡飞远的蜜蜂,寂寞与喧哗同样真实,
而命运的汰选与机会同样不可理喻。
正午,我与为一少妇出殡的灵车邂逅,
年老的吹鼓手将腰身探出驾驶室门窗,
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绝哀婉的唢呐曲牌,
音调高亢如红装女子一身寒气闪烁,
传送了一种超然的美丽。
我跟随灵车向墓地缓行
我听见心尖滴血暗暗洒满一路。
没有一个历尽沧桑者不曾有落寞的挫折感。
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
死亡终是对生的净化?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萧杀之气,
阔叶林木扬落残叶任其铺满昨夜的雨水,
唯此眉眼似的残叶还约可予人一派蕴籍的温情,
以不言之言刻意领悟存在,乘化淡远。
竟有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哈拉库图城墟也终于疲惫了。
而在登山者眼底被麦季与金色芸薹垄亩拼接的
山垴此刻赫然膨大如一古代武士的首级,
绿色帚眉掀起一片隐隐潮动的嚣声。
他为眼前这一发现而震觫觉心力衰竭顿生
恐惧,他不解哈拉库图的译意何以是黑喇嘛?
历史啊总也意味着一部不无谐戏的英雄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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