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王哲珠
王哲珠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0
  • 博客访问:801,905
  • 关注人气:8,240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短篇小说:他到底跟上帝交换了什么?

(2017-08-17 14:54:32)
分类: 短篇小说
短篇:画家之死               
      短篇小说:他到底跟上帝交换了什么?

画家之死

                           王哲珠

 

1

画笔又回到了城市,照他的想法,不是回,按这次进城的意义说,这应该算他首次进城,将决定他接下去的人生与道路。

叫我画笔,忘掉我原先的名字。他一次次对亲戚朋友,对所有跟他打招呼的人强调,又耐心又固执,那个名字对我没意义,我不承认的,我本身就是一支画笔,只有作为一画笔存在,我才是有价值的。他说得一本正经,但在旁人听来疯疯颠颠。

好吧,画笔,画笔你好。喊他的人多少有些嬉皮笑脸,完全不当回事。

画笔是我正正经经的名字。他很严肃地重复。

他们便点头,是,画笔。他们的点头还是不当回事的,画笔知道,别人没法了解这名字对他的意义,就像朋友们完全无法理解这次进城对他意味着什么。提到进城时,他们惊讶地喊,你要回来了?想通了?好,去哪里接你,到时聚一聚,庆祝一下。画笔鼻子嗤了一声,他们想到哪里去了,他重申,自己不是回城,是进城,有极重要的事。他请他们帮忙打听一些事。

打听好到那个地址时,朋友们说,要不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先打个前站?意思一下?

别。画笔在电话里冲这些热心的朋友大喊,我要的是确认,真正的确认,不是走动。喊完,画笔就后悔了,他们总之是不懂的,他喊什么,再说,朋友们没必要懂他,灵魂与灵魂是相隔的,他没资格冲他们喊的。因此,他没把进城的时间告知朋友,这是他自己的事,他需要自己的奔走。

城市真闹。立在繁华的街边,画笔像首次进城的老农一样感叹,也感到一种老农般的无措,在乡村住了两年多,对于城市,他不习惯了。他退闪到一个街的拐角,这幢大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稍少一些。肩上背着的画幅好好的,卷着,包了纸张,装在长条形布袋里。在车上,他一路双手握着,斜拿在胸前。应该装得好好的,画笔还是觉得有再展开一次,确认一下的必要,他弄不清楚想确认的是画幅的完好还是画幅本身。总之,他想找个地方,再呆一呆,不要走得那么快,这次奔走将决定后面的路,会拐弯?会拓展?会被堵死?他双腿变得无力,无力感迅速漫延到全身,有些走不动了,走得太快让他喘不过气,好像那个结果会变成突然的打击,把他彻底打圬。

画笔知道,那已成为大师的老画家住在城市的幽静处。城市的幽静处是了不得的地方,总住着些了不得的人。他现在出发,两个小时内就可以找到,那时,这画幅在那双眼睛前缓缓展开……画笔想不下去了,过于明晰让他受不了,他还没有想象结局的勇气。

画笔拐进一些小街,寻找落脚处。他找到一家稍安静的茶室,定了一个小包间,专为背上的画幅定的。关上包间门,喝了几杯茶,确认平静了些,他开始拿出画幅,一点点展开。

画幅展开的过程,他的脸面一层一层灿出光芒,画幅再次给他注入力气,再次让他确认找大师的时机已经成熟,一些若有若无的疑惑最后消散。他把画幅轻展在长沙发上,再次细细凝看。他在画幅上看到自己一年的光阴,一年的若喜若忧若痴若狂,重要的是画本身,是有资格放在大师在前的,面对画幅,他有这个自信。这就是他的生命热情。生命热情,他无数感叹,这个命名真好,是的,他生命所有的热量,包括他存在的理由,并由此延伸出来的意义,都在这里了。

所有的确认完毕后,他卷起画幅。画幅包好最后放入长条形布袋时,不安感再次袭击了他,大师会给这画以怎样的评价?如果,如果大师对这画摇头,皱眉,甚至不屑一顾……他止不住浑身颤抖,没法往这个“如果”的深处走,那样,他将全盘皆输,他所有的生命热情将灰飞烟灭,归于死寂,他认定的意义将成一片虚空,他将失去方向与走下去的勇气。这次,把作品展于大师面前,大师的话是一捶定音,是他最后一次赌注。那时,将宣告,他不适合拿画笔,也就是说,作画是他最大的生命热情,然而他没资格投身于这生命热情……他缩进沙发角,抱住头,揪着发,强调思绪停止。不,不会这样,他相信画笔不会抛弃他,他有资格为自己的生命热情付出所有热情。就像前段时间,他寄了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参加一个权威的大赛,石沉大海,但他像以前面对任何一次失败,认定他们不懂,不懂他的画,不懂他画里的线条、色彩与思考。但大师不一样,他看过大师的画,相信大师有异于常人的眼睛和触觉,能触摸他画里的一切。他只需要大师一个点头,一个微笑,甚至一个稍稍停留的眼神,就可以宣告他的新生,他的生命将得以确认。但是不,他也不要大师敷衍的客气的肯定,他需要的是最真实的评判,只要是真实的,就是死刑他也将敞胸接纳。当然,大师不会敷衍不会客气,他相信。

从茶室出来时,画笔筋疲力尽,他背着画幅,一步一步朝城市的幽静处走,好像走向审判自己的上帝。毫不夸张地说,此时,他认定大师就是他的上帝,握着他最终的命运。

为了这生命热情,为了投进这生命热情的资格,他曾说过,愿意用任何东西跟上帝交换,任何东西。

曾经的妻子陈影双眼睁得极大,凑得极近,哑着声音问,包括生命?

画笔点点头。

吴树,你真疯狂。陈影猛地退开,颓然说。

叫我画笔。他说,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命。

现在,画笔背负着生命所有的热情走向他认定的审判者。

画笔拐出小街,来到大路,日光摔打在坚硬的地面上,坚硬地反射回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立在路边,晃了晃。他把掌挡在眉上,四下望望,确定该走过大路的。于是,他放下手,抬起脚,向路对面去,脚步和身体都摇摇晃晃地。

他晃到路中间时,听到一声尖如玻璃的刹车声,感觉腰部受了沉重的一击,整个人轻飘飘飞起。再落下时,他感到无法抗拒的沉重,看见长长的布袋飞离自己而去,他伸出手去抓,但沉重感把他拉进黑暗,最后的昏黑中,他看见长形的布袋躺在远远的路对面,远得令人绝望。

他跌入黑暗。

 

2

陈影开门进来时,踢倒了两只纸箱,她蹲下身把入户花园凌乱的杂物归拢在一边,这些杂物都或多或少与绘画有关。这么做的时候,她显得自然又习惯,就像她早已习惯了吴树的疯狂。但这次,吴树的疯狂程度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房里很静,有种空荡荡的凉意,陈影匆匆朝吴树的画室走去。门半合着,留着的一道缝刚好让陈影看到吴树在画架前挥笔。陈影推开门,静静站着。她知道,这时候最好不开声,现在开声完全没法和吴树对上话。

陈影站得腿酸了,她轻拉一张椅子坐下,看着窗口进来的日光落在吴树右胳膊上,看着日光在这个男人身上缓缓移动,安静又从容,日光里的男人每个动作却充满莫名的激情,这种激情毁掉了他和她的生活。她偏开脸,良久,再转过脸,日光已经离开吴树。

画似乎到了一段落,吴树转过身,看见陈影,稍愣了愣,来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陈影说,我就是想问问,你决定了?

吴树仍捏着画笔,回不神的样子。

辞掉工作,有必要么。陈影说,你的工作不算忙,不妨碍你画画,反正妨碍你的我已经走开,尽可专心挥你的画笔。

不,专心是不够的。他把画笔挥出很大的弧度,声调扬起,得全身心,若不是,就是对画笔的亵渎。

吴树……

我叫画笔。他再次强调,手中的笔挥得极高。

好,画笔。陈影说,说到底,你的工作不会占用你太多心思,单位不错,工资不错,是多少人想望的位子。我知道我说的在你看来俗了,但这俗很要紧,它能给你的画笔做保证,让你一直画下去。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到头来,你在城市里的生存会是个问题。你也知道,画笔不能带来……

他把身转过去,留给陈影一个后背。陈影就不说了,她明白,这个时候,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的。他的声音和手势都显得焦躁,说,我知道,我知道,没人看重我的画,没人把我的画当回事,我参加了多少比赛,送过多少画展,分发过多少画印,哪曾有过什么反应?不过,这又怎样。我的画我心里有底,我是有资格拿这画笔的。这总会得到证明的,有一天。现在的问题是,我做得还不够,这是我生命的意义,我竟没有把生命押上去,谈什么握画笔的资格?

陈影不开口了,开口只会再次把两个人绕回圈里去,他们各自的观点就像丝,在自己周身绕出一层,愈绕愈严密,茧一样把各自裹起,两人也隔得愈来愈远。她和他曾无数这样辩论过,缠绕过,从来都是往相反的两个方向去,旷日持久的争辩和磨合没有把他们拉近一寸。那一次,陈影觉得疲累到极点,说,吴树——不,画笔,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说完,她定定盯住他。

他没有开口,当时,他手里握着画笔,神情有些飘渺,没办法对陈影的话作出反应。陈影知道他的神思飘渺在什么世界,但无法适应他。

我们分开吧。陈影说,说完她捂住脸,牙齿咬住掌心的肉,咬得渗出血。这话由她说也好,他的心思永远转不到这方面。

画笔抬起脸,这次真的愣住了。

怎么了,陈影,我们怎么了?他问妻子,又迷茫又疑惑的样子。

他的迷茫和疑惑造成了陈影最后的放弃,她摇摇头,极长地叹口气,不答话。

怎么了,陈影。他摇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充满血丝。

他声音里的血丝触痛了她,但她确实累了,选择放弃。走之前,她说,不是你的错,错在我,我完全没法适应这样的生活。你的生活可能只是你自己的,我却硬要挤进去,还想分一半,这怎么可能。

画笔的朋友认为,和陈影离婚造成他生活最后的破碎,完全无法再收拾。

没有陈影的提醒,画笔开始迟到甚至忘记上班,领导的电话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画笔,接电话时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吱唔些什么,别人听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表情变得飘忽,脸面上总像笼着一层雾,别人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下班进门,他的鞋子忘记甩出去就扑进画室,挥洒发醇了一天的灵感,又狂热又专注,在狂热和专注里把接下去的几餐饭也忘掉。陈影曾经故意打击过他,说,你就这么画,画出的这些东西从未被承认过,也许你该冷静下了。他冲陈影笑笑,你不懂,我相信自己的东西,相信我和画笔的缘份。

陈影偶尔会来看他,她说,她下班回家时顺路,拐进来看看。每次拐进来,她都替画笔收拾一番,像对他前段凌乱的生活做一次整理。

画笔的朋友刘明一对他叹,没有陈影,你的生活就是盘散沙,没形没样。

他笑笑,莫测高深的样子。

陈影说,画笔在手,他的生活就是完整的,破碎是我们外人的看法,因此我和他南辕北辙。

刘明一就笑,再南辕北辙你也舍不得,总是这么顺路,好用心的顺路。

陈影垂下头,默不作声。

我到这里来是不明智的。陈影想,每次都这么想。现在,她对着画笔的背影,开始后悔自己的劝说,把自己也绕进过去某段生活了。说到底,她明知道结果的,若真劝得动,她倒不敢相信了。

以后,你就这样生活了?陈影目光扫过画室,她觉得自己问得很多余,没话找话。她没想到画笔猛地转回身,说,不。

陈影看着他,他目光烁烁。

我要全身心作画,搬到乡下去。他在房间时转圈,以宣泄他的情绪,我在乡下买了一座小院,小院主人这几天在收拾,下个星期我就搬进去,专门作画。

他已经走得这么远,陈影木住了。半天,用干燥的声音问,这房子呢?她伸手抚住一面墙,这曾经是他们的房子。

我卖了。画笔干脆地挥挥手,除了买小院,剩下的足够供我画一段时间了。

画笔搬到乡下的小院,他的车把最后一批画幅和颜料带过去后,也被卖掉。刘明一说,这么彻底,值得?

他笑笑,好像再提这话头是可笑的。后来,他问刘明一,没有呼吸活得下去?活下去的理由能用值不值得来说?

刘明一说,你夸张了。

他说,我这么说简单了,其实是没法说的。

 

3

陈影和一些朋友到的时候,画笔已经进了手术室,红色的“抢救”迎面而来,撞得她趔趔趄趄。原地转了几圈后,她跌坐在走廊长椅上,滚烫的额头触着膝盖。好一会,她用冰凉的掌心按住烘热的额头,突然想起什么,扑向肇事司机,开始寻找什么东西。司机灰着脸想了半天,走到护士站,拿来那个长条形布袋。陈影把布袋抱在怀里,像它是画笔的替身。

画笔怎样,陈影一直弄不明白医生的答复,他脱离生命危险了,但他醒不过来。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睡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甚至更长……医生说没法确定,得看病人自身。

怎么看?他就睡在这里,还怎么看?陈影冲医生喊,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然后咬住嘴唇,压抑地号啕。

朋友们把手搭在陈影肩上,陈影的抽泣持续了极长的时间后,她向医生赔礼抱歉,求他们治好画笔。

医生表示理解,但脸上的为难仍然很浓重。这种宽容又为难的表情让陈影抓狂。

刘明一来了,他是画笔和陈影共同的好友,画笔走到今天,他算是陪得最远的朋友了。他在陈影面前立了一会,等她收回神,朝他抬起脸,才说,送去了,等了两天,亲自交到手上的。

陈影刷地立起,问,看了?

亲眼看着展开的。刘明一说。

怎样?陈影抓住刘明一的胳膊。

有那么一瞬间,刘明一产生了错觉,揪住他胳膊的是画笔。陈影颤抖的声音让他吃惊,他低下头,发现她脸上有某些疯狂的东西,完全是属于画笔的。

两天前,陈影抱着画求刘明一去找大师。刘明一一口回绝,不去,就是这该死的东西害了画笔,都要送掉他的命了。

这是让他愿意舍掉命的东西。陈影满脸狂乱,就剩下最后一截,迈过最后这一截,他就走出去了,你帮帮忙。我也恨过这东西。但这是他活着最大的理由,我要这理由更充分些,更好地活着。

刘明一接了长条形的布袋,向城市的幽静处而去,把画笔把那一截路走过去。

怎样?大师怎么说?陈影晃着刘明一的胳膊。

是她在问,这句话本该他问的,当着大师的面问。他让陈影坐下,走到病床前,拉了椅子坐好,对着画笔,开始讲述,画已经到了大师手上。

很显然,大师对这样带画上门的青年画家已经习惯,他让刘明一先坐,尽量显出前辈的亲切和鼓励。刘明一不坐,急着从长条袋里拿出画幅。不知怎的,他与绘画无关,却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想,这是替画笔紧张的。当然,对于他的紧张,大师也是习惯的,他挥挥手,让刘明一坐下,喝杯茶再说。更明显的是,对于刘明一手里那卷画,他未抱太大的希望。他很清楚,碰见惊喜要靠缘份的。对于缘份,他从未刻意奢望过。

随着刘明一缓缓展开画幅,大师缓缓立起。当画整幅展开,大师缓缓走近,他知道,缘份到了。

大师的目光读着画,先凑近了一寸一寸地读,再退开了把整幅画装进眼里。整个过程,他不出一声,客厅静默得像时光。刘明一的胸口一紧一紧地揪着,这是替画笔揪的,如果是画笔,他将会整个人揪着。

终于,大师舒了口气,极长,刘明一弄不清是赞叹还是叹气,顿时感觉空荡荡的。他看着大师的嘴,极急迫地希望那里漏出只言片语,又希望这嘴别出声,这张嘴出来的某些话,有可能给画笔判死刑,他已经躺在床上,再无力受判。

好。这个字从大师嘴里出来,圆润如珠,璀灿如光,他又连说两声,好,好。然后,他握住刘明一的手,你作画多久了?不,不管多久,你是个天才。

刘明一不出声,他不知如何出声,他感觉大师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一紧的。

我老了,画笔可能不如以前有力,但我的眼睛还行,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年青人,你天生该走这条道的。

刘明一仰起脸,在虚空中寻找画笔。听到了么?这就是大师的答复与确认,是时,画笔躺在病床上,输着氧气,昏睡在浓稠的黑暗里。他在淤泥般的黑暗里无休止地下陷,大脑书页般哗哗翻动,每翻一页,便被刷成空白。所有的页面刷成空白后,黑色浸染进来,他便砌底融进黑暗了。

大师还拉着刘明一的手。

不是我画的。刘明一说,是我一个朋友的作品。

他在哪?大师有些急切。

他一时来不了,以后肯定要来请教大师的。

画笔,你听见了么?这不单单是确认,你不单单是适合画笔而已,你为画笔而生。陈影凑在画笔耳边,喃喃重复。

刘明一说,大师把画作留下了,要拿去参加一个画展,会让画界同行和朋友看看,还交代,如果有其它的画,可再带去几幅。

机会。陈影冲画笔喊,你的机会。她在病房里踱步,时而抬脸微笑,时而低头沉吟,最后,立在刘明一面前,说,借这个机会,我们给他办个画展,大师以及同行的前辈都在,这是画笔奔走多少年无法成形的想法。

刘明一张嘴,未出声。

这两年,画笔呆在乡下小院,日夜作画,加上前些年画下的,应该有足够的画幅,费用我来想法。陈影立不住,双手在空中乱挥,好像立刻得着手进行什么。

可是画笔……

他会醒的。陈影打断刘明一,办好了他便醒。

画展开始着手进行,大师的插手让画展的准备工作变进行得很顺利,也使画展变得高规格,陈影几乎全身心扑进去,画笔的朋友和她自己的朋友看到画笔的狂热复活于她身上。

陈影把画笔小院里所有的画幅搬进城,请大师和他的同行朋友帮忙挑选。画笔的才华就在挑选中一次次被发现,他拿画笔的资格一次次被确认。陈影默默帮画笔记着。有些画幅,在挑选的过程中就被大师一些朋友定下了。

此间,画笔一直在昏睡之中。

画展筹备完毕,只等画笔苏醒。他一直以来的缺席,已经变成浓重的神秘感。

等待的时间长了,朋友们说,开始吧,神秘感是好东西。

大师也点了头。

画展开始。

画展的开端是成功的,几乎没有悬念。画展的第三天,陈影走到画笔床前,讲述这一天画展的情形,画笔的手指动了动,眼皮一颤一颤地撑开。

 

4

陈影和朋友们来得算是及时,画笔——不,现在他是吴树,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出门,还有阿灰,她的行李包放在门边,正帮吴树把叠整齐的被子装袋放好。

吴树,你去哪里?陈影指住行李问。

去城里开服装店。吴树拉椅搬凳地给他们让座,说,和阿灰一起去。他看阿灰的眼神令陈影心神不宁。

阿灰是隔壁的女孩,在城里开了个小服装店。前两年,吴树在小院画画时,她过年过节回家,会过来走走,从画幅的色彩聊到衣服的流行色,仅此而已,因为吴树容易陷入他的画幅中,把阿灰和她的话题冷落在一边,阿灰总是很无趣地走掉。更令她无趣的是,他几乎没察觉到她的走开,下次来时,对她的不告而别提都不提,就算她提,他也记不起。他只记得他的画笔和画幅。

这次回来,他完全不一样了。他跟阿灰说他叫吴树,对画笔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对阿灰聊的服装话题极感兴趣,从服装款式色彩聊到拿货出售。为此,阿灰特意打电话给店里的员工,恳她多辛苦几天,说自己有急事,在家里多呆些日子。

多呆的这些日子,阿灰几乎都给了吴树。在这些日子中,吴树完全沉浸在服装中,当然还有阿灰。一个男装店的想法逐渐成形,后面的路理得一清二楚。

开服装店。陈影弄不清自己是惊叫还是叹息,你真想好了?

都安排妥了,就开在阿灰服装厂隔壁,阿灰已经打听过,那家眼镜店半个月前搬走后,那家店面还没转让出去,我正好租下。专卖男装,正好借阿灰的人气。又是隔壁,彼此有个照应。

你确定去卖服装?刘明一再次追问。

吴树疑惑了,不成?再说,你们说我之前的工作丢了,总不能呆在这小院里坐吃山空吧。这条路来得巧。

吴树给朋友们让茶,但朋友们一个个站起身,他们侧开脸说,不,我们该走了。

吴树突然想起什么,拦住他们,对了,那些画幅和工具暂时不用搬走了,告诉那个朋友,要没别的地方堆放,就存放在这里,反正这院子我一时也不用住,进城开服装店,难得回来。

朋友们看陈影,陈影偏开脸,工具,他把他的画笔和颜料叫工具。

那些画幅和颜料画笔你收拾过了?刘明一试探着问,紧盯吴树的表情。进门时,他们就看到了,那间凌乱的画室已经干干净净。

都收拾了。吴树声音朗朗,存放本可以,可弄得太乱了,我和阿灰收拾了整一天,才稍稍收拾出样子,各各归类,都收在杂物间。

吴树看到一片张开的嘴巴和眼,忙说,放心,杂物间还算干燥,也通风,东西都放在木架子上,没问题的。

朋友们又看陈影,他们看到陈影在微微地摇头,就像她站在吴树床前那样。那时,她轻声说,他真的舍弃了。

画笔醒了,但他的茫然很快让狂喜的陈影冷静下来。她颤着声喊,画笔。

他对这声音没做出任何反应,茫然的目光仍呈飘浮状态,疑惑堆拥在他眉头。他闭了下双眼,脑里一片空白,再闭了下眼,脑里一片漆黑。头痛,他头痛欲裂。

别说,别说。陈影在每个朋友耳边急急地低语。

他终于安静下来,陈影试探着把身份证递过去,这是你的身份证。

他接过去,凝视良久,抬眼说,吴树,我叫吴树,好像有点印象。

画笔。一个朋友忍不住又喊。

吴树盯着他的身份证。

陈影捂住嘴,额头触着墙,让满脸纷乱的表情对着墙壁。

吴树出院前一天,刘明一对陈影说,他要回去了,得让他有个准备,再说,画展进行得很好,他的心愿……

陈影点点头,拿一支画笔,缓缓送到吴树面前。他不接,只看陈影,迷惑如初生儿。

你的。陈影说。

他摇摇头,笑了,还是不接。

你的画笔。陈影把笔递得更近些,这是你的命。

他身子往后缩了缩,耸耸肩,我没这个东西。

如果不是朋友们拉着,陈影的笔就要戳到他身上去了。

刘明一说,容我细细讲。

陈影摇头,如果画笔不能让他记起,还有什么能让他记起,就是接受我们讲的,也是我们塞给他的,不再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他真的舍弃了。

他得到了新的东西。陈影说,望着阿灰。

我和他提过以前的事。阿灰说,他完全不记得。

还有他的服装店。陈影说。

那不是他想要的。刘明一说,他说过画是活着的理由,他怎么能忘了这个理由。

活着的理由有千万种。陈影说。

再带我们去看看那些东西吧。沉默半晌,陈影突然又说,你也去看看。

画幅、颜料、纸张、画笔、画架,一样样,归得整齐又规矩,安安静静躺在那,失去曾经的凌乱、狂热、迷醉和渴望。陈影突然觉得它们像丢失灵魂的尸体。

他们看他,看他面对这些东西。他的目光扫过去,作了个手势,说,都在这里。然后,他侧着身体,给随进去的人让出位置。侧过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完全离开那些东西,比决绝更刻骨,彻底冷漠。

一行人出来时,吴树锁上杂物间,当着众人的面把钥匙放进一个木柜抽屉, 交代,如果主人要拿回这些东西,钥匙在这。

出门前,陈影站了站,转向吴树,从提包里拿出一支画笔,现在他眼前,除了疑惑,他的目光没有别的内容。

陈影让画笔凑得更近,几乎碰触了他的鼻尖,屋里所有的呼吸都屏住。

这也是那朋友的么?吴树问,要一并放进杂物间?说着,他伸手要接。

不必了。陈影极快地收回画笔,冲门而出。

吴树突然追出门,扯住陈影。

有话?陈影止不住声调里的颤抖。

吴树默了默,说,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难受,却说不出。

陈影看见他的目光深处,那里有层浓浓的忧伤,可是埋得那么深,深到她无处触及。她对吴树笑笑,都好着呢,祝你服装厂开张大吉。

 

5

陈影央刘明一一块去找吴树时,刘明一骂了句粗口,说再不管这个人的事了,他怎么活是他的事,没必要外人插手指点。

陈影说,画展最后两天了,他要永远错过了。还有,那件事也应该让他知道,他等过很久。

错过就错过。刘明一说,他自己都不觉得,很多事对他已经不重要。

所以他没有错。陈影说,这是最后的尽力了,这次之后,各走各的。

刘明一想说,你们早就各走各的了,是你一向操心得太多了。想了想,把话吞下去,说,要去你去,这也不是搬东西干重活,多个人会多份力?

现在不一样。陈影说,他有阿灰,我总一个人去不太好,若他真的回不去,我不想打碎他现在的生活,我总归是属于过去的,他该一并扔掉的。

陈影眉梢那抹暗色让刘明一的牢骚没法出口,他挥挥手,走吧走吧,光顾一下这小子的服装店也好,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他的顾客。

陈影和刘明一到的时候,吴树正在摆放服装,他给模特换上新进的服装,把最新潮的款式放在显眼的位置,价格较低的安排在某个角落,都有讲究的。他朝陈影和刘明一点点头,让他们先坐,他忙完手头的事就来。

刘明一看看陈影,陈影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是他的朋友,都是他们对吴树说的,吴树凭着他们的话重新建立起朋友圈,但从感情上来说,他对朋友的感觉还很淡薄。

吴树终于忙完走过来时,陈影突然不知怎么开口,她差点又要从包里摸出那支画笔。她拼命朝刘明一使眼色,要刘明一说。

吴树,想请你去看个画展。刘明一放下茶杯时,干脆地说,想了想,又添一句,一个很重要画展。

吴树皱皱眉。陈影看清楚了,听到画展时,他皱皱眉,曾经,为了看画展,他误了多少事,和她吵过无数次。现在,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恐怕没办法,服装店刚开张,这几天做活动,生意算不错,忙得走不开身。你们正好赶在午饭后这段时间来,还有一点空闲,再过一个多钟头,我怕没有坐下沏杯茶的时间了。

最后两天了,两天后画展结束。陈影说。

吴树满脸为难。

刘明一不开口了。

吴树,你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朋友,一个怎样的画展。陈影盯紧了吴树,如果用他的话说,这画展是对他最大的确认,为了这个确认,他……

陈影喘着气,有些说不下去。

吴树弄不明白,这与他看画展有多大关系,但陈影的样子让他莫名地难过。他说,好吧,我去看看,不远吧?

陈影忙不迭地说,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

那个朋友呢?怎么一直不见他。吴树问,我乡下院里那些东西就是他的吧。

他一时来不了。

陈影的表情让吴树不敢再问,因为得离开服装店,他有点闷闷的,走到隔壁,交代阿灰帮他看顾半天。

吴树立在画幅前,身边随着他的朋友们。他看画幅,他们看他。他曾握着画笔,在这些画幅上狂热地挥动,那时,他喃喃自语,思绪纷乱,激情四溢,以致于总不得不停笔喘气,又迫不及待地再次挥笔,时光被他在这些画幅上一寸一寸痴迷掉。如今,他多么平静,一幅一幅看过去,脚步平稳,呼吸均匀,脸带笑容,时不时点头,说,不错,很不错。这种客气的赞赏几乎令陈影崩溃。她有些失态地凑近前,指着画幅,你看看,再好好看看,然后闭上眼感觉。

吴树便好好看,极认真的样子,但他们发现他走神了。刘明一说,你想起些什么吗?

我不在服装店,员工阿成又是新手,不知阿灰能不能顾得过来。吴树忧心忡忡。

所有的朋友刷地退开一段距离。

陈影仍不甘心,追问,就这些,画呢?画怎样?

色彩运用得不错。吴树的目光回到画幅上,若有所思地说,这色彩倒给了我启发,我最近尝试着设计服装,这色彩用得大胆,若用到服饰上去,肯定令人耳目一新,说不定会成为新潮流。

陈影目瞪口呆。

吴树说,我不单单就想开个服装店而已,以服装店为平台,我将自己设计衣服,并做出成衣,先在店里卖。总有一天,我设计的衣服会成为一个品牌,我不单是个生意人,更是一名设计师。

陈影突然在吴树身上看到曾经的又狂热又飘忽的神情。她示意刘明一拿出那张通知,递到吴树手中。吴树慢慢展开那张纸,是份颁奖邀请,说画笔寄去参赛的作品获得最高奖,请画家准时参加颁奖仪式。他们凝神看他的表情。

好事,得恭喜这朋友了。吴树抬起脸说。陈影从他手里拿回通知,他看见她的手一直抖着。他问,对了,这个画笔,总听你们提起,怎么一直不见,到底在哪,出了什么事?

陈影的泪再也止不住。

他,去世了?吴树试探着问,他又开始头痛,脑里开始不由自主地搜寻画笔的面影,关于画笔的一切,毫无头绪。

没人开声。

吴树想,画笔可能真的死了,这个画展才变得如此重要。可惜,这份获奖通知他可能也来不及看。画笔到底是谁?与我何干?为什么连画幅和作画的工具都在我的院里?吴树不敢再想了,头痛得厉害,他感觉再想下去,他的脑子会承受不住胀裂的。

吴树走了,回到他的服装店,沉浸在对服装设计的痴迷中。

陈影的抽泣很长一段时间断不掉。她指着那些画幅,说,为了这些,他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包括我。他说他甚至愿意用生命跟上帝交换……

他得了愿望,没了欲望。刘明一说。

他到底跟上帝交换了什么?陈影对空质问。


                                                                                  原发表于《北方文学》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