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个人》196·酸楚（11）

文/韦步峰

然而Eboy奶奶并不想就此作罢。

看着我将那两编织袋苹果放回她的电瓶车，又赶忙把门卫也随了我将她送的两方便兜苹果擎着，递给我：“要不你拿两袋吧……”

我挡住了她费力递过来方便兜的手，慢慢将那手里擎着的苹果接在手里，又放回她的电瓶车：“老大娘，你就别再难为我了，大袋子的苹果我不要，小袋子的苹果，我还是不能要呢。”

“哎呀，”Eboy奶奶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仿佛正在思前想后，在很费了一番内心思量之后，只好说道，“你当老师的，真是好样的，给什么都不要……那……好吧，那……我回去了。”

我目送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种莫名的酸楚又涌上心头。

哦，多么朴实的一位老人。然而生活所给予她的，竟然是如此惨淡的生活。她养了儿子，但儿子患有严重的甲亢和抑郁症，根本不能作活，她那不堪忍受如此清贫败落生活的儿媳，将极幼小的孙子丢下，远走他乡。后来，虽又给儿子张罗了一个离过异的同样属于病患者的儿媳，生活的重担，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值得怜悯而有些许的减少。那么大的年岁，依然需要每天奔走忙碌，依然要到田地里播种，收获庄稼，依然要为尚在幼年的孙子、孙女牵肠挂肚。

——我怎么能要她的东西。

我的竭力为Eboy申请下来的贫困补助，与她家的拮据相比，虽属于杯水车薪，但我只能帮她这么多。

社会在进步，时代也在进步，然而贫穷依然在延续，依然在成为整个社会前行的负累。这犹如人体顽疾的贫困，何时才能真正如政府报告中所期待的那样，彻底消除？

我是庸人，做不了惊天动地的鸿天伟业，更不可能动用国家权力，动用公共资源，为像Eboy奶奶一样的，至今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们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仅仅能够尽点道义上的微薄之力，实在有些势单力孤，最终还是爱莫能助。

然而她依然顽强地生活着，尽量朝着其他人一样的生活而努力，脸上也挂着如其他人一样的满足与重情义的表情。可这“满足”和“努力”，何时才是个终点，根本就是遥遥无期。

我黯然神伤，收起茫然的驻足张望的双眼，摇了摇头，返身回到校园。

谁知道几天之后的今天，Eboy奶奶竟然以这样的令我倍感惊讶的方式出现了，而且她手里拿着的“主席像”，让我顿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绪之中，竟一时走不出来。

我是为她做了件好事，让她的孙子可以不必忍受冷寒之苦，终于能够令她心神安闲。在她眼里，视我为有恩与她之人，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心意，实在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我何德何能，如何能够受得起她对我的如此沉重的感谢。

她不懂政治，但懂人情世故，她不会豪言壮语，但却能够用了最朴实的方式，向我表达她心中的感激。

酸楚之感再一次袭来，终于让我不堪忍受，非要拒绝不可了。

“大娘，”我郑重地说道，“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要您的东西，您的心意，我懂，然而作为公职人员，我们有规定，需要守纪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我的工作本分。如果再接受了您的礼物，那便使我失去了这本分——实在使不得。”

“唉，”Eboy奶奶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犟的人呢，怎么什么都不要，又让我白跑一趟……”

“是这么回事，”我心中忽然又有一种不忍，“大娘，您压根就不应该为此而来，但您的心意，我真的都知道了，从这种意义上说，您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怎么，这就算表示我的心意了？” Eboy奶奶显然是认真的。

“是的，表示了呢。”

“哦……”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您就回去吧——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我必须要下这样的逐客令。

“唉……”Eboy奶奶小声嘟哝着，“可我已经给了照相馆钱了……”

我没接话，也无法接她的话。

正转身要走的Eboy奶奶，又抬头对我说：“这张毛主席像，我保存了几十年，很珍贵的。你可以放在桌子上呢……”

我朝Eboy奶奶扬了扬手，还是不想说话。

回到办公室，很长时间，我的心绪平静不下来——Eboy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了。

吃过午饭，我找来了Eboy。

“最近学习如何？”我问。

“还行……”

“所有学科的知识，都能听懂吗？”

“能……”

“数学呢？”

“有点不懂……”

“既然有不懂，那为何告诉我能懂呢？”

Eboy中间接到一起的很长的眉毛动了两下，嗫嚅着，没能说出话来。

——他显然是被我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弄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于是，我换了一种口吻继续说道：“Eboy，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要努力不休，奋斗不止，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争取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你是政府资助的贫困生，就更应该拿出更大的努力，去努力学习，待自己长大成人，要回报社会，造福社会。这是你应该做到的，也作为一个真正懂得感恩的人，所必须做到的。

“你的奶奶，连续两次执意要送礼物给我，执意要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感谢。

“这就是在感恩。

“但通过我很长时间的观察，你并未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并没有将全部精力运用到学习中，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令我很痛心！”

Eboy的双眉扬了两下，脚步挪动一阵，但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我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

“如果我说得对，那就证明你做错了——现在请你回答我，你为何不思进取，依然固守着自己身上的毛病，全然没能将奶奶、爷爷乃至家里其他人的辛苦放在心上呢？”（待续）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