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总在细处洞见灵魂之光

文 | 乐一狸

金马奖落幕，“主席魔咒”之说纷纭四起。

从《相爱相亲》上映至今，刚好一个月，虽然豆瓣评分高居8.6，票房却只入账1800万，其“叫好不叫座”的回报悬殊在业内实属罕见。

无论惜败金马，还是票房惨淡，都无妨《相爱相亲》成为年度最暖文艺片。今夜，就来聊聊这部电影。因为，它出自张艾嘉。

她曾说，生命是沉重的，但到某个时候终于明白，它是可以轻描淡写的。所以，观众永远不要忘记文艺片的重要性。

这一次，张导的野心很大，她在这部影片中，将以往作品的主题作了大合并：既有《心动》的坎坷纯爱、又有《最爱》式的心机周旋；既有《少女小渔》式的文化冲突，又有《新同居时代》中的代际碰撞；既有《203040》中的女性视角，又有《念念》式的创伤观照。

好比一鼎大铜锅，《相爱相亲》将万千世相热腾腾地煮沸送上，至于你要取何下肚，全看个人口味。

摄于首映见面会

故事围绕一个家庭的三代女性展开：临退休的中年教师慧英（张艾嘉饰）掌管着家中的绝对话语权——温吞的司机丈夫孝平（田壮壮饰）和记者女儿薇薇（郎月婷饰）都对她又敬又怕。

慧英母亲的去世，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轨迹：慧英想将父亲的坟从乡下迁到陵园，与母亲合葬，告慰这对恩爱老人的在天之灵。而这一举动遭到了父亲在老家的原配——姥姥（吴彦姝饰）的反对，姥姥认为自己才是慧英父亲的合法妻子，也是唯一有权与其合葬的人。

原来，慧英的父亲在乡下是有婚约的，他与姥姥并无感情，结婚后便离开老家闯世界，然后认识了慧英的母亲，相伴一生，直到死后才回葬故里。但是这两段婚姻，都因时间久远或者手续不全而无凭无据。慧英和姥姥为争夺“谁是父亲的合法妻子”而陷入了“如何证明你妈是你妈”的僵局。

在双方各自走访有关部门、寻求证明材料的过程中，慧英的生活也遭遇了重重考验：首先是丈夫教隔壁王太太（刘若英饰）学驾驶疑似发生暧昧；其次是慧英跟自己学生的单亲爸爸明伟（耿乐饰）在多次偶遇中产生了莫名情愫；最头疼的是女儿薇薇，为了跟摇滚歌手男友阿达（宋宁峰饰）私奔而弃家辞职，可这位男友身边还存在一个带着私生子的红颜知己朱音（谭维维饰）。

各路关系纷杂凌乱、互相缠绕，让慧英一家人苦不堪言。最终，慧英拿到了证明父母婚姻合法的文件，姥姥也在薇薇电视台同事的撺掇下录节目伸张诉求，双方矛盾一触即发，却在一场尴尬的家庭会议中迎刃而解：

姥姥见到了苦等一生的丈夫遗像，却根本认不出对方；慧英听闻了姥姥终身守节的故事，感动于老人的深情；孝平与慧英在上一辈人的情感余波中重修于好，并计划退休后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而薇薇与阿达则在梦想与现实的岔口前，选择了彼此祝福、各奔东西。

影片中，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各自看手机的场景，反映出互联时代的情感隔阂，而一场旧式婚姻的遗留问题，牵引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折线，进而打破了农村与城市、女性与男性、保守与现代的精神壁垒。

张艾嘉将目光锁定不同世代的三位女性，着意刻画牌坊下的小脚女人，对情感速食的年代造成的冲突感：多么愚昧，但，多么珍罕！她不像工业时代的女性自带生产力，却在忙碌生活中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置换给家庭，最后落个青黄不接里外得罪人的两难境遇；更不比后工业时代的都市女郎，做自己一切的主人，将爱情视作释放情绪危机与检验自我魅力的标尺，当环境需要她们明哲保身，爱情便是高楼落成后的脚手架，轰然解体又何妨？

首次来大陆拍摄的张导，也在河南这片新的创作土壤中，找寻渡海后裔的访古记忆：无论是片中姥姥家的女书、祭俗，还是慧英与姥姥各自口中的旧时家书，抑或阿达躺进棺材那一刻感受到的时光之重，都在张艾嘉的镜头中以粗粝直观的形式呈现。

民间叙事固然带有浓厚乡音与落后观念，却在媒体放大的讪笑中滤出真美的人性：在法律、道德、乡约族规之外，仍有大片是非盲区，它将无数封建时代的女性埋葬，也不断刺激着网络新新人类的神经——那是檐下听雨的缓慢感动，亦是碑前结绳的赤胆金诚——以永久沉默之姿担负起一方家园的幸福。

青年编剧游晓颖在一则社会新闻中启悟，从家庭内部视角审视当今社会的态度和规则，而张艾嘉提笔丰富了姥姥的角色，从理性豁口凿出顽愚背后的沉重与伟大。

苦难因无知而沉重，人性却能从善良到达超脱，比起现代人对幸福转瞬即逝的恐惧，无名无言的对视浑融了所有的承诺与深情——真爱往往是一厢情愿的坚守，历史从未开口假设互为因果的爱情。

最后的最后，姥姥同意迁坟，让慧英的父母合葬，临行前她抚着丈夫的枯骨叹息，一句“我不要你了”道出毕生执念与难以割舍的心痛。另一边，慧英决定将母亲的骨灰送到乡下，一家三口在母亲遗像前焚香泪别，只为尊重姥姥守护亡夫的最后心愿。

双方各在不知情中，完成了爱的妥协与互相成全。镜头对切，场景速迭，城乡两地的对立逐渐拉近、弥合，情绪也瞬间冲到顶点，让观众坠入泪海，扑腾挣扎，却甘愿沦陷在爱的汹涌洪流中。

《相爱相亲》囊括了家庭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旁观、存疑、触碰、反思，专注却不介入，开场时的心浮气躁，被冲突对立打散，继而在每个生命个体身上，显现出拼图的凹凸痕迹——唯有紧紧相拥，才能彼此嵌入、契合，于喧哗市井另辟阴凉，供人铺展心地、晾晒灵魂。这，便是爱的教育。

或许是因为倾述欲望太强，影片总有所望而未能目及之处，却也是那些略显零散和跑题的细处，让作品处处充满了意外的温情。

有一种生不逢时叫遗珠之憾，有一种千帆过尽叫相爱相亲。纵观整个创作生涯，张艾嘉总是在多年后让人恍觉惊奇——原来当下的感动早在她的时代就完成了书写，敏锐和才情是她在生命细微处，为我们预留的一隅灵魂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