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精悍，意味深长

——读莫言《一斗阁笔记》有感

安徽大学文学院     陈澳凌 

应该说，一直以来，莫言对于小说的创作都有着很强的精品意识和创新意识，他在小说语言方面取得的成就引人瞩目。他在《檀香刑》、《丰乳肥臀》上的创作与前期的作品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艺术上由追求狂欢化开始回归追求语言的朴实性和故事的完整性。而惜墨如金的精短意识也是成就他短篇小说一流之作的原因。《一斗阁笔记》这十二则笔记体小说探索，更能见证其才情。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总得让读者能看懂之后才能深入了解其内涵意义。而莫言的作品语言大部分都是一种雅俗共赏的，干脆利落、激情奔放、着意于色彩、但又含蓄内敛的，其作品语言常散发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而在《一斗阁笔记》中，莫言采用了文言的形式来描写了一段段故事，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晦涩难懂的感觉，我想，这也是得益于他之前写作慢慢积累下来的经验吧。《一斗阁笔记》由12篇长短不一的笔记组成。长则四百余字，短的则只有二百多字。然而，这些短小、细碎的文字却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构成故事，这些故事涵盖的内容包括了乡土神话、革命记忆、现代经验……每一篇笔记单独拿出来都可以铺陈叙述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故事，莫言却将其浓缩在了“一斗”之中，他炉火纯青的故事叙述功底让我们不得不啧啧称奇。

第一篇笔记《真牛》就让我陷入了沉思之中。这头牛虽然“身材魁梧、面貌清纯”，但是“此牛厌恶劳动，逃避生产。套一上肩，立即晕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动，火烧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跃起。如此这般，众人傻眼。”这一点都不像我们印象中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牛，反而像一种好吃懒做的猪一样。同时莫言也赋予了这只牛一些人的情感，在它听到支书和会计的对话之后，对支书话中所谓“严重的政治问题”表示了不屑，它“牛翻白眼，不见青光，疑似阮步兵转世。”最后无奈，只能将这头牛拉到集市上售卖，集市上收税人的一句“伙计，您又来了呵”直接点破了问题关键。让我们知道了此牛总是那样“耍无赖”来逃避劳动，却逃不过屡遭售卖的命运。在这看似搞笑的场景下，却也是一种牛儿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绝意志的体现。众所周知，阮籍是离经叛道的代表人物，莫言在文中将此牛说成疑似阮籍转世，也是从侧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吧。再加上笔记题目《真牛》的意旨，这篇笔记就有其很深的意味值得我们去探索了。

用文言白话的体裁描写故事也让我们在凡俗之间看到了世情。《诗家》中白公想要状告三个忤逆不孝的儿子，然而县官却让其三个儿子作诗三首，若是县官满意则可免除惩罚。白公的三个儿子便开始作诗阿谀县官，并因此免去了刑罚，致使他们的父亲白公被县官说成告刁状而被责打。短短的不足三百字的描写却让我们看到了官场的黑暗，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所谓“诗书礼乐之家”的讽刺，让我们感受到了父不父，子不子，父子之间温情全失的世态炎凉。也让我们对当下的情况有了重新的审视。

在《葱管》、《锦衣》、《仙桃》中都有一些很新奇，需要让人进行想象的情节。这些故事将底层人民的神话思维生动的描写了出来，并且写出了底层劳动人民朴素的情感和善恶、爱恨认知。在《仙桃》一篇中“崂山西侧悬崖上，有桃一株。三月开花，其华灿烂。八月桃熟，崖下仰望，鲜红如玛瑙，气味芳香，人间罕嗅之也。博者曰：此仙桃也，食之可长生不老。多有渴望不死者，攀岩而上，但终无一近顶者。村中有巧人杜乐，诸工皆能，乃倾其家产，造抛石机一具，能抛石数十丈。俟桃熟，集村中精壮数十人，拉动机器，抛石上崖，先不中，调整数次后，有一石正中桃树，似闻噼啪之声，见数桃下落，众蜂拥上前欲接，但距地数丈时，即被仙鹤噙去”。而在抗日战争中，游击队找杜乐，想要其帮助造抛石机，其子杜兴按父留图纸，造抛石机一具，在攻打蓝村炮楼时，立下大功。游击队奖励杜乐，赠其蟠桃一筐。以前，杜乐倾尽人力物力都没能打到蟠桃，现在，其子帮助游击队之后就得到了一筐蟠桃，由此可见，人们对抗日战争中游击队的态度是很友好的，因为他们是为了守卫家园，守护正义而战，所以在帮助正义的战争之后才能得到所谓的仙桃。老百姓们最终相信的都是善恶有报，都是心怀善良的。在《踩鱼》一篇中皮囤更是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关辉，他对嫂子以德报怨，以暖报寒的做法让我们感叹，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孩子却能懂得这些道理，还是让我们很欣慰的。而在踩鱼的这场游戏中他能自娱自乐，找到游戏的乐趣，而不是一味的与别人争个高下，让我知道皮囤其实是一个善良而很有智慧的孩子。

特定岁月的历史书写是《一斗阁笔记》的又一特色。在《虎疤》一篇中，一个打死过老虎的人，在人民公社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喂牛喂马，颇有怀才不遇之慨，常常在我们面前发牢骚：“奶奶的，老子堂堂的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接着就唱：“何日里施展我盖世武功，打尽了老虎再打恶龙——”。人民公社解体后，此人成了卖药酒的，四集遍赶，卖虎骨酒、虎鞭酒，当有人质疑其假时，他指着自己的疤脸说：“看到了吧？这是跟老虎搏斗时所伤，虎死我伤。”在我看来，这留下的虎疤也是一种特定时期给人留下的印记吧，主人公在那个年代怀才不遇，只能干一些农活维持生计。

《一斗阁笔记》中，最出彩的是民间故事的书写，并且反映了底层人民的人情冷暖。《茂腔》中一老妇病终最后的愿望就是，临死前想听一段茂腔，半月后，光盘寄到，老妇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匆忙将茂腔放出，起调过门一响，老妇手指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等到著名旦角郭秀丽那悲凉婉转的唱腔响起来时，老妇竟然坐了起来。一曲听罢，心满意足地说：“中了，现在可以死了。”言毕，仰倒而逝。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老妇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大地上民风民俗的深深眷恋，是底层人民最深挚真切的感情。而《槐米》中濒临死亡的猪在吃了槐米灸成的粉末而愈，后狂吃疯长犹似报恩。更让我们看到了农民的朴实与真实，对生命的一种尊重，对知恩图报的赞扬。在《褂子》中，“我”为了“保护”褂子而光膀子干活，却因此而将褂子给弄丢了，自己还冻个半死，我们仿佛能看到作者对这种做法的嘲笑，甚至在文末还补上了一句“装疯卖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也让我们知道不要为了面子而做一些让别人看笑话自己也捞不到好处的事，勤勤恳恳地做事才是正确的做法。《爱马》展现了一种不一样的“大爱”，爱马人对马的照顾让我们知道不管你身处什么位置，你身边是什么样的环境，你对于你喜爱的事或东西都是不用转变态度的，不要因为东西的所有权而去选择“喜欢”的事情。喜欢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高兴也就好了，这反映了人类内心最本真的快乐。

在这12篇短短的笔记中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莫言成名后的无奈。如在《锦衣》一文中，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后“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还有《深巷》中那个咖啡馆中莫言的假题字，在问了朋友之后，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替你扬名呢”，在看到这个的时候我也仿佛看到了莫言成为名人的无奈。他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在中国掀起了一股“莫言热”，甚至连老家高密的萝卜都被游客拔光。莫言在笔记中毫不避讳地自嘲让我们能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他成名之后的许多无奈与压力。从小事入手，让读者们能够见微知著，不得不说，莫言确实做得很好。不是一味地描写自己的心情，而是通过身边人不经意的话语透露出信息，也让我们读者准确地接收到了信息，让我对莫言十分敬佩。

莫言最为人称道的也许是那些长篇巨作，他厚重粗粝的乡土风格也是最为我们所熟知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他驾驭短篇小说的能力，而《一斗阁笔记》也是很能证明他短篇小说写作能力的。每一篇都在三百余字左右，实在短小精悍，字数不多，却将他想表达的情节与情感都体现了出来，并且让读者很容易就能有情感的共鸣与认知。许多篇笔记中也用了讽刺的手法，让我们看到了世情与人类的情感，以及一些我们没有经历的那个时代的一些伤痛。

赵丽宏说：“短篇小说如何以小见大，如何写得精短耐读，如何以极简的篇幅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并给读者深远的联想和启迪。这是短篇小说的魅力，也是对小说家们的一个挑战。”我想，在莫言的12篇小说中也确实做到了这些吧。短小精悍，每个独立的故事都给了我们深深地启示，让我们从中看到、学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