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去《梅兰芳》探班。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北影。

这电影，我预测，票房一个亿，弄好了，1.5亿没问题。

那一天，凯爷在忙碌着，入了境。我和红姐坐在旁边闲聊。这个戏看起来轻松一些，不象《无极》，把人都累脱了相。

摄影是赵晓时老师。电影圈摄影师里有南赵北赵之称，北赵赵小丁，南赵就是赵晓时。《绝响》，金鸡奖。

服装陈同勋老师，《京华烟云》我的衣服就是他设计的，夫人是我们同事。

再往前一年，组里的几个副导演先后到我这里看演员，我说别到这来瞎看，直接去各级戏曲学校挑人，绝对命中。最后还真是这么回事。现在的表演系培养不出演《梅兰芳》的演员。培养不出凯爷心目中和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演员。尹力曾说“老师真不教，学生真不学，家长真不管”。老师有会教和不会教的，学生真不学的绝对占了大多数，不好意思，又说实话了。

戏曲学校么，总要练把子功、毯子功、吊嗓压腿，囫囵着练几年也是一身绝艺在身——比起老百姓，比起表演系学生。何况又是拍京剧的故事，对路。

凯爷拍《梅兰芳》，是意料中事。这事，和他家的老爷子，陈怀皑导演，有着莫大的关系。老陈导演建国后拍摄过大量京剧舞台艺术片，做副导演、联合导演、导演，那时节，小凯歌/皑鸽所居的百花深处胡同北影宿舍，常有梨园行同仁进出，这点耳濡目染，是薄发前的厚积。

青年凯爷给上火车的青年壮爷塞了两包烟，于蓝阿姨看了很是痛苦，孩子们学坏了。可是当凯爷在红土地上修理地球打蓝球、回忆天国时光的时候，那些和京剧有关的记忆，也成了搭建新的精神天国的内容之一。

于是，有了《霸王别姬》。

《无极》之后，对于凯爷有着种种说法，这种草民群起屠杀老酋长的行径，也不算稀奇，《金枝》里有一百个这样的故事。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正是《无极》，为中影赢得了大笔利润，支撑中影渡过财政艰难的几年，并有力量拍摄一批有人叫好、没观众看的电影。

这事是另一本帐，想算清楚太费劲，算清楚了太残酷。

《梅兰芳》的筹备期非常漫长，在每一个沉闷的剧本研究日结束后，凯爷都会到北影道具车间检查一遍新做出来的小道具。这种景况大致持续了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学电影的年轻人，你们想要成为名导，考验人的一百件事中的一件就是，你能不能连续一年多天天去看那些没有生命力的道具。你能不能不抛弃、不放弃？那日子口，凯爷也缺钱、没本子、落实不了演员，也许，《梅兰芳》也就变成了又一个夭折的计划。

我说过，每次做导演时，都不止一次想跳楼跳河跳井，跳下去，就解脱了，不用受那个罪了。这话学生听着都笑，但是导演们听了，全是点头。

然而，当凯爷留连在尘土飞扬、光线阴暗的道具车间中时，他一定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与愉悦之中。因为，那里是他的天下。

凯爷，你明白这句话的出处。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预言，《梅兰芳》必然是《霸王别姬》之后的又一高峰。虽然我个人最欣赏的他的作品是《荆轲刺秦王》。

那一日，我在现场坐了八个小时，将凯爷拍戏的技术手段记录在了大脑里。说实话，那里绝对没有任何超越常规的技术手段，或者说，这些手段，对于在现场工作过5～10年以上的每个人来说，是没有什么新鲜的。一部好电影，靠的不是眼花缭乱的所谓新技术，而是对于日常工作的排列组合。

日常工作的排列组合。

都是日常工作，怎么排列，怎么组合，出来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死别”、“生离”、“聚散”，是《梅兰芳》三个章节的标题。

就冲凯爷的这种选择，这电影就错不了。

里边也会有他自己不满足的地方。

梅兰芳对孟小冬，这俩人物就把电影给定了位了。

一个是演旦角的男人，一个是演须生的女人，错着位。这是横向。

一个曾经辉煌的老戏骨，一个同时成长起来的失败者，一个站在京剧边上的人，他们和梅兰芳的关系，弑父杀子、他者自我，意思都有了。这是纵向。

中心还是，人痛苦地活着。自己不想痛苦，时代也让你痛苦。

于丹谈着人生，马未都挑着家具，曲黎敏说着健康，被伺候的这位爷，照旧是痛苦。

《霸王别姬》里还有剁六指、戳烟袋锅子，《梅兰芳》更上精神层面，不能说孰高孰低，不同时候的不同表达方式而已。

那一日的戏，一个镜头拍了15条。这种情况世界各国电影屡见不鲜，就是个创作过程，要是碰上八卦娱记，不定编排出什么故事来，再窜出来三五万闲人起哄。好的是第4条和第15条，但也并非出奇的好、大好。

天黑了，日戏结束，两个镜头，这就是《梅兰芳》的拍摄。

大家论票房，有人说3000万，有人说5000万，只有老赵说一个亿没问题。

觉得票房会低的，主要依据是：《无极》口碑差，前边有《霸王别姬》，章子怡和黎明其实都不特别卖座，年青观众不知道京剧不知道梅兰芳，贺岁档大片扎堆，没有武打。总结下来，《梅兰芳》能到3000都是奇迹，凯爷肯定又要走麦城了。

可是，老赵认为，凯爷必将因《梅兰芳》重新电影华语电影霸主地位，并又一次提振国际声誉。

大家都不是一般人，说出来都有名有姓的。

既然老赵能准确预言《画皮》，那就再预言一次《梅兰芳》。

电影有自己的规律，这规律不能被人所掌握。

但是，他一直在暗处关注着每一个走在电影路上的人。

并且，突然地窜出来，拥抱你，殴打你，或者钻入你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