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来福骑着那辆破单车拼命地赶路。老板早上命令他去一个客户家改修浴室墙面，现在又突然来电话让他马上去他的办公室。五十分钟的车路，老板只给了他半小时时间。来福只有玩着命地蹬车，速度快得他觉得车轮都离开了地面。深圳的路比他乡下的路好骑多了，来福想，如果在乡下，这么长的路程，一定是高高低低，拐弯抹角的，那样的路，他至少得骑一个半小时，而在深圳就不同。深圳的马路可以让你骑车骑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来福想，这种飞起来的感觉，只有深圳才能给我呀。

突然，他的身后“呼”的一声，风一样刮过一辆闪闪发光的单车，车上是个神采飞扬的孩子。孩子很帅，满脸得意，冲他挥了挥手，立即就飚不见了。来福吓一跳，心想，妈吔，我的单车骑得已经够快了，你骑单车怎么像开汽车一样呢？来福被他骑的那辆单车晃的睁不开眼，但却于蓦然间记住了那孩子得意的面孔和灿烂的笑容。

    来福四十多岁，是个装修工人。专门负责贴瓷砖。来福不爱说话干活却很细致。他贴的瓷砖整面墙都显得又平又直。因为这个，老板总喜欢把他调来调去，替那些没做好的工程返工，以博取业主的原凉。来福很喜欢贴磁砖。来福觉得每一面墙都是自己的作品。每次完成一幅墙面，他会像画家欣赏画一样，长长地欣赏自己的劳动。对他的这点喜好，老板夸过几回，说是能这么看自己活儿的人，一定会把活儿干得出色。来福凭着好手艺总能从工头那领到活，每个月发钱的时候，来福也总是最多的。

来福来深圳打工好几年了，他跟许多装修工一起住在一个不时会漏雨的工棚里。

来福最现实的快乐就是寄钱回家。通常他会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先蹲在工棚里把领到的工钱数上三，四遍，尽最大极限凑个整数，剩一点零头留给自己。然后就骑上他那辆叮当作响的单车，悠然地去到邮局。来福会在柜台前，粗声大气地一句，来张汇款单。寄钱回家的日子是来福最感到自豪和满足和日子。

来福大汗淋漓地赶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却只跟他讲了三分钟的话。老板说他的朋友买了新房子，让他派一个手艺高的人贴磁砖。老板就想到了来福。其实电话里几句就能说清楚的，老板却要来福掐着时间拼命赶路地专程跑一趟公司。来福心里有些闷闷的不爽，觉得老板使唤自己像使唤狗一样。但老板就是他的皇帝，不爽也是活该。

来福回到自己住的工棚时，有些累了。便坐在门口的小桌子边抽着水烟，这是来福闲时的享受。来福抽的水烟城里很少见，半米长的粗竹管做成烟筒，中间开了个小口，水在底部。放一撮烟丝。够抽上三、四口。水在烟管的下面呼噜呼噜地响，像一个人惬意地哼着歌。来福就这么放一撮，抽几口，吞吐吸纳，循环重复，一天的烦和累就都在这呼噜声中淡下去了。

来福的面前放着一份报纸，他在研究彩票，这是来福的最大爱好。来福会用各种方式组合数字，组合好后并不舍得都花钱买，他只是保持每个月买一次的固定频率。彩票是来福的精神寄托也是来福的希望。来福有信心中奖，因为他模拟的数字竟有中二等奖的，那是几十万呢。来福从未向工友提起过他的研究成果，那是他内心的最高机密。

这天，当来福正在写写画画组合新数字的时候，对面单车店的伙计阿标过来找他。

阿标看见来福坐那写写画画颇感奇怪，伸个头说，大叔写什么呢？你认得几个字？正聚精会神的来福被阿标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把面前的报纸一叠。阿标却似忘记了自己适才的问话，他看也没看来福神秘叠起的报纸，一屁股坐在来福旁边，往来福的水烟袋上加了撮烟丝说，大叔，让我试试这水烟，看着挺过瘾的。说着嘴巴就凑了上去，一口吸下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来福把水烟筒拿过来，说你吸不了这个，这是乡下人吸的。说完又问阿标，你不看店跑这儿来干嘛？阿标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大叔，我们店里翻新要贴瓷砖，你下了班过来贴就行，三个晚上肯定能干完。我跟老板说了，两百块钱工钱，你看怎么样？来福半天不吭声，来福说话的反应就是慢。阿标看透了来福的心思，接着说，哎呀大叔，没人会知道的！你们那个工头更不会知道。来福看了看阿标还是没表态。阿标说，放心吧大叔，老板是我表叔你也知道呀，只要我不说，谁会晓得？你到了店里只管干活别吭声，别的都有我兜着。来福听到这地方，笑了笑说，好吧，拿了工钱我请你吃米粉。

阿标高兴起来，连声说大叔谢谢你。下午还得进货我先回去了。你今晚就过来干活吧。来福把水烟袋晃了晃算是答应。

阿标刚满二十，来自粤北的小村庄， 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阿标在来福工棚对面的一间单车店做伙计。

阿标的最大优点是一个“勤”字，手勤脚勤眼勤脑袋动的勤。阿标喜欢张罗，喜欢认识人，成天一副闲不住的劲儿。阿标是个热心肠。单车店周围的人和对面工棚里的打工仔都跟阿标相熟。

阿标凭着他的年轻勤快聪明，来深圳没多久就掌握了各种单车零件的性能价格甚至安装。单车店老板是阿标的远房亲戚，阿标来了以后店里热闹了很多，生意也明显的好了。老板十分高兴，渐渐地连进货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交给阿标去做，

阿标不亏待别人也不会亏待自己。这不，他给来福揽了个小活，跟老板说是三百，跟来福说是两百，这样阿标从中就挣了一百块。阿标知道老板如果去找工头的话，四百块一分少不了。而工头叫来福干最多给来福一百五。可是现在阿标帮老板省了一百，还帮来福多挣了五十，自己还能拿一百。什么叫本事？阿标想这就是了。唯一倒霉的是包工头，谁叫他什么也不干还从中挣钱。阿标不觉得内疚，这一百块钱阿标挣得安心的很！

这家单车店位置好资格老，在卖单车零件的同时也是全城单车爱好者的集聚地，还有个协会名为“骑行者”。在这里阿标结识了许多单车发烧友，其中一个就是佳豪。

佳豪是香港人的孩子，父母在深圳做生意所以佳豪也就在深圳读书。骑单车是健康爱好，佳豪的家里十分支持。佳豪是店里的常客，有事没事都会过店里转一圈。只要有合适喜欢的零件，佳豪就会给他的单车换上。换下来的零件也不会浪费，灵活的阿标会帮着转给其他需要的会员。这对于阿标是个生意又能帮买卖双方省钱大家都开心。

阿标很快进了货回来，这是一批最新款式的零件。有变速器，碟刹，中轴，车架，牙盘。这批零件昂贵豪华，阿标最搞不清的事情就是：越贵的零件却偏偏越有人爱买！所以阿标每次都挑最贵的零件进货，这回也是。

阿标把新零件一一摆好在了墙边的玻璃展示柜里，转身告诉老板说，贴瓷砖的工人已经找好了，今天晚上就开始干活。工钱三百块。老板点点头说，行啊，这事你就跟到底吧，要注意质量啊。阿标笑着说老板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两天晚上，来福就悄悄地在单车店里贴瓷砖。

店里关门晚，天黑透了，车迷们都出来活动。一些车迷围着玻璃柜里的零件指指点点，拉着阿标问长问短，个个都有兴奋感。来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让他们兴奋的是柜子里的零件，而零件上的标价活活把来福吓坏了。差不多都上了四位数。一个零件就足可以买好几辆他骑的那种单车。

来福跟阿标说你们老板太黑心了吧？阿标说大叔好好贴你的砖，你又不懂这东西，它就有这么贵，不贵还没人要哩。来福心里有些不服，走到柜子跟前又把那些零件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出它们凭什么这么个贵法。来福心想这城里人大概是钱多烧得慌，单车这东西，能骑着走就是上好的，花这么多钱真是造孽啊。

阿标见来福这般样子，心里暗笑。觉得来福真是土得很。阿标开始擦拭着玻璃柜子。这次到的零件确实漂亮，性能又极其好，价钱虽然贵了一点，绝对不愁它没人买。深圳是什么地方？就是花一百万买间厕所的事都有人做。阿标对此十分有信心，阿标知道，他的信心就是对深圳这个地方的信心。这地方的人拿着钱不知道怎么花才好，徜让他们买东西不挑贵的，那些钱虽然放在银行里，但放在心里的钱数却会被沤得发霉。

阿标来深圳，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他刚来深圳时候，有一天一个老板在他店里一口气买了几万块钱的零件。阿标吓得收他钱的手颤抖个不停。那老板对阿标说，嫌我花多了？告诉你，小伙子，战争时期，最痛快的事是杀人，和平时期，最痛快的事是花钱。我花这个钱，买的不是零件，而是痛快。这时阿标才知道，城里有钱人的想法，跟他们乡下人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个人就成了阿标的榜样。

阿标进城已经好几年了，他在外表上早已不像一个乡下人。他在这里长了见识，学会了挣钱也挣到了钱。他天天晚上看香港电视，他从电视里看到香港那些个亿万富翁，当年个个也都跟他差不多的穷酸。阿标想，只要自己够聪明，够努力，够胆量，就会有一天成为跟他们一样的人。

现在阿标卖力地擦着柜台的玻璃。玻璃已经擦得晶亮。透过这晶亮，阿标仿佛看得到自己的人生目标。阿标人生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一个小店，一个卖高档单车零件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