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机舱内幽暗沉寂，我们已经在大洋上空飞了两个来小时了。 抬眼望， 窗外无边的幽暗中赫然出现了一小片灯光，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渐渐可以看清岛屿的轮廓，我知道，我终于又回到亚速尔了。

亚速尔群岛， 正式名称亚速尔自治区， 孤悬于北大西洋中，距欧洲大陆1300公里（一说1600公里），距美洲大陆1900公里，是葡萄牙领土，却与葡萄牙本土差一个时区， 整个地球上与它使用同样时间的只有佛得角和格林兰岛东部这两个同样孤独的地方。 在2015年Ryanair、Vueling等廉航开通亚速尔航线之前，来这里的游客非常少。新航线的开辟让它的旅游业迅速升温， 《孤独星球》旅行指南对亚速尔的介绍是“另一个伊甸园”， 《英国每日电讯报》称之为“欧洲给夏威夷的回答”， 而《今日美国报》则说它是“大西洋藏得最深的秘密”。 我就是2016年底第一次踏上亚速尔的，那些美得仿佛不像人间的火山湖泊和瀑布以及淳朴热诚的人民给我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印象， 而一个偶然的发现更是让重返亚速尔的念头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平安夜，我独自驾车从亚速尔的首府蓬塔德尔加达驶往著名的七城湖。离开城市不久就看到乡村公路两边有修剪过的灌木，看叶子能认出那是绣球花。 起初以为是当地政府刻意打造的小段景观大道，行驶了好一阵之后，我忽然意识到，道路两边的绣球灌木丛一直没有间断过，已经好几公里了！ 之后又发现，首府所在的亚速尔最大岛屿圣米格岛上很多条乡村公路两边都是绣球夹道。我被这个发现惊着了，等到花季的时候这些路会是什么样子啊！ 后来又飞到了亚速尔最西边也是整个欧洲最西边的小岛佛罗雷斯岛， 在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鲜花岛的小岛上，道路两边全是绣球，田地之间分界的篱笆也都是绣球，连高山上那些神秘冷艳的湖泊边也都长满了绣球。不行，我一定要在花季回来，我想知道这个在一年中最清冷的季节里依然美得象仙境的小岛， 在被绣球花覆盖的季节里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时候是花季呢？ 那天黄昏我在圣米格岛的一个观景台上独自等夕阳， 两个过路的大爷担心平安夜饭店关门我无处觅食，特意上来询问，在我肯定地答复说下榻的星级酒店里有豪华圣诞晚餐之后，他们还是执意分了两块刚刚买来准备作为圣诞聚餐餐后点心的甜饼给我。我便问他们什么时候能看到绣球花，大爷们说六月中。 可是我在佛罗雷斯的导游希尔维欧说：“六月中？或许圣米格岛六月中花就开了吧。 佛罗雷斯的六月经常有大雾还刮大风，航班经常取消。要七月才是花季，对，七月的第二周，到时候那些花， 姆.......”他笑着摇摇头，一副“我没法向你描述有多美”的表情。

七月的第二周，这个时间就这样和亚速尔的名字一起刻在了我心底。连续两年，因故无法前往的我每到七月都会有那么一刻黯然神伤：“不知道亚速尔那些绣球开得怎样了？”

英雄港远眺

英雄港老城区和大教堂

英雄港， 港湾与街巷

亚速尔让我惦念的远不止是绣球。 亚速尔群岛共有九个岛屿，这次停留的第一站是特塞拉岛，我想让初次来到亚速尔的同伴看看美丽的世遗古城英雄港。 英雄港是亚速尔最古老的城市，也曾是漂浮在北大西洋上的最重要的城市，从15世纪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到19世纪蒸汽船发明之前， 每艘来往于欧美两个大陆之间的船都要在这座小城停靠。绣球花，并不在我对特塞拉岛的期待清单中。

逛过古城，我们又包车前往岛中央的一个可以钻进山洞里的火山，那的确是一项言语和照片都无法表达的神奇的自然奇观，可是更大的惊喜却在途中的乡村公路上,  “哇, 绣球!” 我们无数次这样惊叫起来。原来特塞拉也很多绣球！ 有时，道路两边是参天大树，茂密的树冠交织成绿色的长廊，透过浓荫洒向路面的光线变化莫测，那些绣球就静默而热烈地绽放在树荫之下，柔媚的花球与沧桑粗壮的树干形成鲜明的对比，为绿色长廊增添了几分深邃幽静的气氛。 有时，公路两边是一株接一株的绣球无缝连接成密密的花墙，就这么轰轰烈烈平铺直叙地一开就是几百米。大洋中央气候不稳定，那天有时浓时淡的雨雾飘荡在这些花墙之上，车行其间如穿行仙境。“可以停车吗，就一下下”，明知违规我们还是忍不住一再这样问， 司机一副见多不怪的表情把车尽量靠边，并一再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法亚尔岛， 奥尔塔城俯瞰

奥尔塔码头上水手们的涂鸦

奥尔塔码头上水手们的涂鸦

特塞拉的绣球是一份意外惊喜， 美中不足的是那里的绣球只有少量淡蓝色，大多是白色，过于清淡了些。 要看蓝色的绣球，传说中的最佳目的地是法亚尔岛。法亚尔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经历过一次火山爆发，土壤特别肥沃而且偏酸性，所以据说绣球花开得特别茂密而幽蓝，法亚尔也因此得名“蓝岛”。有趣的是，我们在法亚尔却并没有去看绣球花，而是主要在其首府奥尔塔活动。奥尔塔也是一座典型的葡萄牙风格的小城，白墙红瓦的民宅依山傍海错落有致，中间点缀着几座黑白相间的风格简洁的大教堂。奥尔塔的小码头停泊着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帆船，水手们相信如果停留过一个地方不留下痕迹会带来厄运，所以码头上满是世界各地的航行者们的涂鸦，五颜六色风格各异， 每一幅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不少堪称精美的艺术品。 

在奥尔塔的沙滩边上还有一家不太起眼的饭店，它的主人是看上去同样不太起眼却曾经两度独自驾驶帆船环游世界的Genuino Madruga。上一次，我曾在这家饭店里吃了一顿难忘的新年晚餐，这次带着两年前为Genuino先生拍的照片重返，令他格外高兴，盛情请我们每人喝了一杯。

静谧美丽的佛洛雷斯

到了绣球花名气最大的法亚尔而不看绣球，我自有理由。 记忆中，佛洛雷斯岛的绣球规模比法亚尔更大更惊人。这座欧洲最西的岛屿地处大洋更深处，只有三千多居民，以变化莫测的天气状况和神奇秀丽的自然风光著称。 位置和气候的原因让佛洛雷斯岛的游客比特塞拉和法亚尔的要少得多，于是铺天盖地的绣球花就跟它鲜被人类打扰的自然一样，成了大西洋藏得最深的秘密。

佛洛雷斯岛的原野

佛洛雷斯岛，开满绣球的悬崖

佛洛雷斯岛， 原野上的野生绣球与田野里人工种植的绣球篱笆

佛洛雷斯的公路

如同两年多前一样，希尔维欧在机场等我，然后带着我们驶上跟上次同样的路线。 路，还是那些路， 景，还是那么仙，不同的是“景”上更已添花。穿过山野的公路车辆稀少，路边绿篱全是绣球， 遇到三岔路口，无论向左还是向右也依旧是夹道的绣球。道路之外， 绣球花的蓝色篱笆把田地分成大大小小如棋盘般的方块，田地之外，在各种野生的花草灌木乔木蓬勃交织难分彼此的原野上， 也有密密匝匝的绣球花在绿色之中开出左一大片右一大片的蓝色来。希尔维欧说，道路两边和田地里做篱笆用的绣球是人工种植的，剩下的都是野生的。最让人惊艳的就是那些野生绣球啊，它们肆无忌惮地爬上各种山坡和悬崖，全然不管脚下如何险峻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观赏，只管一呼百应拼了命似地开放，瀑布般从悬崖顶上一路开下深渊。好几次，我们都被那山崖上热烈的盛放勾引得奋不顾身，惹得希尔维欧频频高呼“小心”“下来”“别掉下去啦”。

佛洛雷斯岛的湖

佛洛雷斯岛的湖

佛洛雷斯岛的湖

佛洛雷斯岛中部的山上有七个湖泊，地形的原因让它们经常迷雾笼罩，即使在海边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来客也未必能一睹所有湖的芳容。 这些湖，有的独自静卧于山岭之中，有的一高一低错落组合，还有的并肩相守倒影着天空。希尔维欧根据经验判断着云雾的走势，不断改变计划，一会儿是“我们在这儿把三明治吃了吧，等一下上面那个湖就该现身了”， 一会儿是“我觉得这会儿黑湖应该清朗了，我们去碰碰运气”， 一会儿是“等五分钟，我们该看到白湖了”...... 就这样在云雾聚散之间，那些湖有的始终犹抱琵琶，有的只在刹那之间掀起盖头， 短暂得让你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居然我们幸运地把七个湖都看齐了。 小伙伴们都嗨了，连连感慨运气太好。 上一次就看过这些湖的我，注意力却被湖岸吸引了----七月里的湖们真的都被绣球簇拥着，就像我曾在明信片中见到的一样。湖畔游客稀少，大多数时间只有我们自己，不管那些绣球如何花枝招展，依然不会破坏湖山的神秘静谧。

佛洛雷斯岛， 无处不在的绣球

佛洛雷斯岛，无处不在的绣球

佛洛雷斯岛，无处不在的绣球

佛洛雷斯，名副其实鲜花岛。远处为BORDOES岩

佛洛雷斯，BORDOES岩，你看那些绣球！

 随后两天在佛洛雷斯徒步，更体会到绣球的无处不在，可以是在面朝大洋的绝壁上铺天盖地， 可以是在幽暗的密林间或者潺湲的溪流畔冒出一两支悄然绽放； 岛上还有一处叫做BORDOES 岩的地质奇观，又高又长的柱状玄武岩紧密排列成一座山头，就在这些粗粝裸露的石头的下方和背面，大片的绣球花热烈盛放着，甚至，在那些土壤极其稀薄的柱状节理的缝隙间，也有几株绣球顽强地开放着，那样的姿态，简直有些惊心动魄了。

佛洛雷斯岛和远处的科尔武岛

亚速尔九个岛屿分属于欧亚两个不同的地质板块， 东部三岛与中部四岛都属于欧洲板块， 与佛洛雷斯同属于美洲板块的还有最小的科尔武岛。 科尔武其实就是一座从海底冒出来的火山， 海平面之上就成了岛屿，面积只有17.11平方公里。岛上居民四百多，全都聚居在南部海边的科尔武城， 岛的中北部则是一个完美的圆型火山口。 我们订了个一日游从佛洛雷斯乘着快艇去科尔武， 途中可以看到调皮的海豚在水面上跳跃， 粉红透明的水母妩媚地漂浮在湛蓝的海水中。

科尔武火山口

火山口底部

火山口内壁上的野生绣球

下了船换小巴来到火山口边，只见火山口内部芳草如茵湖泊如镜， 牛羊在草地上悠然地散步，想来上一次爆发是非常遥远的事了。 火山口内壁上，可以看到横平竖直的人工种植的绣球花篱笆，更多的却是野生的，密密地挤在长着青草的石壁上无拘无束地蔓延着，就像谁在绿丝绒一样的背景上绣上了奔放的蓝色图案一样。

科尔武岛，绣球花里的田园诗

科尔武岛，绣球花里的田园诗

科尔武岛，绣球花里的田园诗

科尔武岛，绣球花里的田园诗

科尔武岛，绣球花里的田园诗

而从科尔武新城到火山口这一路更是绣球花的世界。 盘山公路边的绣球不但沿着公路连绵五六公里，而且还时常顺着山坡向下延伸好几米，也就是说它们不是镶在路边的一条“花边”，而是顺着公路挂在山坡上的一条“花带”。山坡上是草场，成群的牛羊散布其中，草场隶属于不同的农家，彼此之间也一概用绣球做分界线，就像是用绣球花在草场上砌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矮墙。这样花团锦簇的田园牧歌景象已让人心旷神怡， 而包围着这一切的还是无边无际的比绣球花还蓝得更加深邃的大西洋啊！我笨拙的文字实在无法表达那是怎么一种美了，我只记得自己被这些绣球吸引而放弃了乘坐小巴， 冒着被晒成非洲人的风险，在似火的骄阳下徒步五六公里下山。

圣米格岛的鲜花大道

圣米格道，公路边的绣球花墙

圣米格岛，公路两边的绣球花墙

圣米格岛的公路，绣球与百子莲的组合

在佛洛雷斯和科尔武的三天，感觉把一辈子该看的绣球都看完了，以至于来到圣米格岛再见到公路两边的绣球花时，我们一副见过世面坐怀不乱的姿态。但作为亚速尔最大的岛屿，圣米格自有征服我们的办法。 那天，还是开车前往著名的七城湖，这是两个水质完全不同的湖，被一条只有一桥之宽的狭窄地峡隔开，看上去就象是一个湖，水却互不流通。晴天里，湖水会明显呈现出一蓝一绿， 通往七城湖的公路还会经过两个小火山口， 火山口里分别是圣迭戈湖和RASA湖。 绣球花，是出城不久就看到了，但当道路绕过一百多年前葡萄牙国王曾站在那里指点江山的“国王观景台”、经过圣迭戈湖和RASA湖所在的山脚的时候，这些绣球花开成了密不透风、连绵不断、动不动就高达两三米的花墙！ 那些绣球实在是开得太盛了，花叠着花、花挤着花， 一株上同时开出几十个每个都有排球大小的大花球，把叶子都挤得几乎不见踪影！ 为了避免这种密不透风带来的单调感，一些路段下还种了很多百子莲， 繁茂的淡蓝色绣球花和摇曳的紫蓝色百子莲形成层次与色彩的对比， 这样一条花墙簇拥着的大道，任凭你看过天下所有其他绣球，也会为它的壮观而惊叹啊！

圣米格岛的观景台

如果说佛洛雷斯和科尔武的绣球以充满野趣和田园诗意取胜， 圣米格岛的绣球则是靠精心呵护而取得令人惊艳的效果。这个岛上的绣球都是人工种植的，每个村镇负责维护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绣球。除了绣球花，环岛的乡村公路上还经常可以看到精心布局的姜花、马蹄莲、百子莲、美人蕉等等， 即使是行驶半小时也未必能遇上五辆车的路段也经常如此。朋友不由感慨说，岛上的居民实在是太爱他们的岛了，能把路都捯饬成这样！

圣米格岛的绣球之美，还美在与人文历史的和谐。 岛南部的Vila Franca do Campo 小城附近山顶上有一座造型独特的和平圣母礼拜堂， 层层叠叠的台阶沿着山坡铺展，中间还镶嵌着宗教题材的青花瓷版画，黑白相间的礼拜堂就伫立在长长的台阶顶端，显得气派非凡。台阶两边的山坡上全部覆盖着绣球花，而正对礼拜堂的一长排绣球更是开得宛如巨型版的蓝色花椰菜，叶子都几乎看不见就看见花了。越过这些巨型“花椰菜”，你可以看到一望无际得大洋、造型独特的小岛以及红房顶参差错落的古城，这样自然人文花卉浑然一体交相辉映的景象，只能用完美形容了。

足够幸运的我们，在圣米格岛不仅看到了绣球花墙，还看到了绣球花毯。两年一度的圣灵节是亚速尔群岛上最重要的宗教节日，村村镇镇各种花车游行载歌载舞。Nordeste是圣米格岛东部一个美丽的小镇, 当地人用绣球花瓣和松枝沿街铺成花毯。 铺花毯的过程很有意思，居民们各自负责家门口的路段，把各种木制的几何图案模型放置于路上，然后往里面填花瓣和松枝。新鲜的绣球花瓣是蓝色和白色的， 陈年的绣球花瓣则被染成了各种色彩，再点缀上美人蕉等花瓣，组合成色彩丰富的花毯。 当宗教仪式开始，神职人员举着圣像、镇中名媛要人身着盛装，孩子们打扮得宛如天使，在乐队伴奏下踏着花毯绕村而行，气氛热烈庄严又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

又要离开亚速尔了，绣球花季里的亚速尔，比我梦中的样子还要梦幻。最后一次驾驶在被绣球簇拥的空荡荡的山路上的时候，内心是纠结的。一方面觉得游客太少，亚速尔人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热情营造的这片绝色美景很难得到回报， 另一方面又担心一旦这里变成人潮汹涌的网红景点，就再也寻不回这种秘境般的宁静与脱俗。 我想起了一边抱怨赚钱不易，一边说“我们只希望好游客来，坏游客不要来”的希尔维欧， 答应我，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并且对亚速尔心动了，请你做一个好游客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