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教育 |
位于港岛东部的柴湾今天大厦林立,人烟稠密。五十多年前那里是个坟场,半间小房子也没有。是穷人用的坟场,野草丛生,乱七八糟的。筲箕湾的客家人吵骂,喜欢叫对方去柴湾,其含意是叫对方去死。
山头坟场之下是一个海湾,碎石多,泳客少光顾。那时富有的泳客到浅水湾去,次富的到深水湾,再次的去石澳。步行到柴湾游泳的大都一贫如洗,所以工作天那里四顾无人。
一九四八年我进入湾仔书院就读,留班一年,升班一年,留留升升的,对读书没有兴趣。喜欢逃学去钓鱼,但恐怕母亲见到,或朋友见到我逃学而告知母亲,我选的钓鱼之地多半是柴湾,因为那里没有人。从西湾河的家步行到柴湾大约四十分钟,途经筲箕湾的振兴饼铺,花五角钱买饼充饥,带着一副鱼丝,几个细小的铅头,逃学柴湾去也。
有同学愿意逃学相伴,是大喜事,但他们通常不愿意。不强求,我独自去柴湾。记得该海湾之右的浅水上有一巨石,水退时我爬到巨石上,等潮涨,下钓至潮退才回家。坐在巨石上用力把鱼丝向海中抛。抛丝出去后慢慢地把丝拖回来,幻想着有鱼上。一次又一次地抛,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抛出去。看不见鱼,但希望永远存在。
久不久是有鱼上的,一般是小鱼,但老是幻想有大的。无所获,但幻想依旧,永远幻想。可能是这幻想与希望培养了我后来作学术研究的耐力。找寻题材与知识是钓鱼,希望钓得大的,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无所获,但还是幻想着而继续找寻下去。
在湾仔书院从第八班升到第五班(即今天的中二),我的逃学习惯众所周知。不是天天逃,是一星期逃一两次。读的是下午班。有一次迟到,老师(班主任)郭炜民正要叫学生背诵课文,我跑进课室,气喘喘的,郭老师叫我先背。我一句也背不出来。老师问:「为什么你以前懂得背呀?」我回答:「以前你叫同学先背。」于是郭老师叫一位同学先背,跟着是我,一字不漏地照同学背过的背出来。老师可不知道,在广西的拿沙村的多个晚上,跟一个国文老师学古文,没有纸笔,不识字,逼着练得过耳不忘。
后来大考将至,我缺课,郭老师在班上对同学说:「张五常临急抱佛脚,平时不读书,今天是躲在家里读书应付大考了。他可以做到,只有他可以,你们不成,不要学他。」其实那天我不是在家准备考试,而是去了柴湾钓鱼。
离开了湾仔书院,整整三十年后我回港任职,是大教授了。想起昔日对我那么好的郭炜民老师,幸运地找到他,相聚了两次,谈往事,想当年,大家感慨良多。原来我离开湾仔书院不久他也离开,转到师范学院工作。是那样好的一位老师,该学院应该深庆得人。
是二十年前与郭老师叙旧的,不久后他移民澳洲或什么地方,没有再联络了。他当时身体不大好,衷心希望他今天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