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谭红
“一夜北风紧”
欧阳健
凤姐不懂“什么湿的干的”,一班才女偏要缠着她,还要聘她当“监社御史”,自然是为的精神生活所仰赖的物质条件。“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凤姐一下就猜着:“那里是请我做‘监社御史’,分明叫了我去做个进钱的铜商罢咧。”
要说凤姐与诗完全绝缘,倒也不尽然。芦雪亭联诗出题限韵,凤姐主动凑趣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说:“这么更妙了。”——对于凤姐的两下子,众人难免不放心,故由李纨作了一番解题,大约包括什么是五言,什么是联句等等,都做了简要介绍。
凤姐听后,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直到现在,对她也一定不抱多少指望。
不想凤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不料此句一出,竟受到所有善诗者的称道!这称道不是看在“监社御史”的面子上,而是此句虽粗,确实“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不善诗的李纨联上一句“开门雪尚飘”,就让人想象那一夜听到的固然是紧吹的北风,悄无声息的漫天大雪直到清晨开门才映入人们的眼帘。凭着这一自告奋勇吟出的千古名句,足可将凤姐归到诗人圈子里去。
众人评价凤姐成名之句时,使用了一个专有术语,不同版本又有了异文。程甲本是“这正是会作诗的起发”,庚辰本则是“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疑问便来了:“起发”与“起法”,虽一字之差,谁正谁讹?谁先谁后?却大有文章,非同小可。
从词性看,“起发”是一个联合复词,朱熹说:“起者,发也。”起发在这里指诗的开头(所谓“起承转合”之“起”是也)。凤姐脱口而出“一夜北风紧”,众人听了大为惊喜:你写的头一句,和行家里手的一样,真是恰到好处!可见,程甲本是正确的。
庚辰本抄录者不明此义,擅改为“起法”。且不论“一夜北风紧”之句,构不成什么“方法”;单看香菱学诗,黛玉教导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领悟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一向鄙薄“诗歌规矩”的大观园中人,面对这句“一夜北风紧”,竟会说出“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就可见其不通了。
(《今晚报》2016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