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马一木

有三件事情难以改变：抠门、方言和偏见。

大一时，我刚把行李放到寝室，老杨就逮住我聊天。他的普通话有一股北京胡同味儿，我的普通话有一股广东海鲜味儿，我们都在使用普通话，但互相听不懂。在这之前，由于在高中广播站做主持人带来的错觉，我一度以为自己的普通话已经毫无进步空间了。

这时，一个家伙抱着一箱方便面走进宿舍。他身上的肉很晃，像秋千，脸上的肉像一团放了太多发酵粉的面团，留着两撇小胡子。他找到储物柜，踮着脚把一箱方便面塞进去，又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把西瓜大的锁锁好储物柜，把储物柜原配的小锁放进行李箱，又弄乱行李箱密码锁的密码。老杨轻声对我说：“一看就是个抠门货。”

这句普通话我听懂了。此后，老杨和我的普通话都慢慢变成了标准普通话，但过大侠的抠门一直没变—我们始终没能偷到他任何一袋方便面。

管理好各种锁，过大侠走过来，自我介绍：“我姓过，过家家的过，苏州人，明末围棋国手过百龄是我祖宗。苏州有句古话：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我叫过观夫。”

后来我们一致认为葛朗台才是他的祖宗。

过大侠有一双一次性的筷子，每次吃完饭他会拿出小刀，把弄脏的部分削掉，把筷子放进书包。到学期末，他这双筷子就会和铁丝一样细。我们从他筷子的粗细程度就能看出这学期是否快结束了。有一次，他在食堂掏出铁丝般细的筷子，好多同学立刻停止进食，急匆匆地去买回家的火车票。

过大侠的早餐是半袋调味料冲汤加一个馒头，午餐是另半袋调味料泡方便面，晚餐是三两白饭，同时指着食堂的大排：“师傅，能不能给我打上些肉汁？”有一次放假前，我向过大侠借饭卡，买了两毛钱的饭和两块钱的番茄炒蛋。寒假过后，在食堂里远远看到过大侠，他嗖的一声出现在我面前，用腹语对我说：“嘿，哥们儿，还我两块二毛钱。苏州有句古话：有借有还千百转。”

这就是过大侠。

大二暑假，我和老杨应过大侠之邀去苏州玩，这趟旅行加深了我对大侠的了解。

大侠搞来几张市民园林券，只有本地人才能免费用。为此，我们突击了一句苏州话：“我是苏州人（偶日搜贼宁）。”老杨一边饥渴地看着路过的苏州女孩，一边表示学会了。

进入拙政园，我和过大侠很快过关。老杨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像苏州人，被验票的大妈拦住了：“奈是梭地方各拧（你是哪里人）？”

老杨一急，说：“我是酥浙宁。”一听就是哪儿都不挨的话，声音还特别响。

结果可想而知，老杨被要求买票。

过大侠突然嗖的一声消失，又嗖的一声出现，把定价20元的门票递给老杨。老杨掏出皱巴巴的20元给大侠，大侠一抱拳，说：“免了，我请客。苏州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大侠刮目相看，他并不是一个毫无底线的抠门货。

大侠家住在沧浪亭边一个弄堂里，房子特别小，一家4口挤50平方米，家里还有一只占地至少2平方米的大乌龟。那年夏天特别热，40℃上下，正是晚餐时间，大侠的父亲过老侠穿一条平角裤衩，抖着胸部，这让我们有些尴尬。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寒暄了两句后，老侠对我们说：“天气很热，你们把衣服脱了吧。”我们顺从地脱了T恤。

他又说：“外裤也脱了。”

我和老杨对视一眼，心想，这不妥吧。嘴里说：“我们不热，没事叔叔。”

又过了一会儿，聊了些天南地北的事，过老侠给我们碗里各夹了一块熏鱼，说：“苏州有句古话：要热是火口子，要亲是两口子。天那么热，你们把外裤脱了吧。”

他还没忘记这事啊？我和老杨还是不从，推辞去厨房帮过妈妈。

过妈妈正在盛饭，看了看我们，幽幽地说：“小马，小杨，你们把裤子脱了吧。”我们只能借口去上厕所。

过妈妈把过大侠叫进厨房，而后大侠到厕所对我们说：“我爸妈还是希望你们把外裤脱了，怕你们热。我不想让他们不高兴，要不你们帮帮忙？”大侠满脸孝顺，我们最后实在顶不住压力，只能脱了外裤。

所以那天的情形是：我穿着一条紧身白色三角内裤，老杨由于品位不佳穿着红色三角内裤（臀部有个破洞），在千年古城的沧浪亭旁，和一家苏州人共进晚餐。晚餐只有两道菜，菜泡饭和熏鱼。席间过老侠起码说了100次“苏州有句古话”，虽然这些古话我们在苏州以外的所有地方都听过。

当晚，我们仨挤在一张凉席上，大侠突然放声大哭，说他爸得了重病，他今天让我们脱外裤是不想让他爸不高兴。他一定要赚钱给他爸换套大房子，让他爸去最爱的“苏联”玩一遭。我和老杨瞬间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抠，也为之前对他的偏见忏悔，并配合地流下眼泪。

那天晚上，三个大学生在千年古城苏州的夜幕下，哭成一团。

过了一学期，从过大侠嘴里得知，他家的房子被强拆。老侠作为钉子户支撑了半年，被断水断电，嘴里念叨：“苏州有句古话，士可欺不可辱。”

又过了5年，大侠果然兑现了承诺，给老侠买了大房子，送他去了“苏联”玩。

毕业10周年聚会上，大侠喝醉了，和我坐同一辆出租车，他先到酒店，我还得坐上一段路。他执意要付车费，从口袋里掏出钱，对司机说：“我哥们儿没钱，我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脸上的肉晃动着且闪闪发亮，说：“我刚买了辆路虎。苏州有句古话：在险象环生的世界，我们籍籍无名却灿烂无比。”

然后，他嗖的一声不见了。

出租车司机看着他的背影，认真看了看手中的钱，扭头对我说：“你哥们儿只给了5块。”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1．对一个人抱有偏见时，给自己一个重新判断的机会；

2．学会一门方言能省钱；

3．抠门的人能发财。

图/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