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物之微

郑晓红

    新蜕

    我喜欢将巧合称作机缘。渺渺世间，人若一粟，虫物们更微若不见，一她与一它的相见，谁能说不是机缘已到？

    那日，我在田边行走，走出很远，过了苜蓿地，过了玉米田，过了桃园，还有大片望都望不完的麦田。累了，便停下歇息，可就是那一蹲身，一株麦子顶着针针麦芒就伸到眼前来，不仅如此，它上面还裹着一团蛛网，芒尖上，挑着一只晶莹的小蜘蛛。

    那只蜘蛛有多剔透？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叙述。它的质地，更像一块雨花石，只是石头的微雕难以企及它所传递的精工，总之，它晶莹得可疑，晶莹得像假的一样。它用八条腿牢牢扒住麦芒，许久不动声色，像佛家的入定。突然，它将身子向后一仰，腿脚在空中扎挣着似在用力，腹部渐渐现出本色，晶莹明亮的那一层脱落下来。它又开始练习另外的功法，将腿脚收成一束，一点一点后仰，带了刺毛的腿脚一并蜕将出来。真身显露，它也力竭了，像一件任谁宰割的小挂件，被褪下的破碎了的新蜕牵着垂吊在空里。它旁边的蛛网，敞开着一个圆圆的口子，是家园的收纳和温暖。

    我在不计其数的麦苗中，单停在那一株边上；它命悬一线的蜕变，偏呈在我眼前，而且，我们互不惊诧，互不惊扰，这难道不是一种亲切的机缘？

    我和儿子曾坐在半山上的一棵椿树下乘凉，一样东西突然由头顶落下，弹一下，滚两下，正在眼前。半截是黑底白点橘斑的蜕衣，半截是玉石般莹润的嫩红新体，蜕衣瘦得那般拮据可怜，新体却是脱胎换骨样的肥美嫩鲜。我眼前的，是一只正在蜕变的斑衣蜡蝉，它正在完成若虫向成虫的过渡，而这过渡间的瞬息万变，竟这样难得的叫我撞见。它像是婴儿裹在襁褓中，肢体被束缚，仅借着腿脚与襁褓的摩擦力使劲，新体一点点褪出，腿爪一旦挣出，身体便可由自己主宰了，再需几分钟功夫，蜕衣与新体就彻底分离。乳白的身体，娇红不成形的翅，嫩黄的头角，墨染的两点眼……它以招人心疼的撼美与世间接轨，美得，叫人不忍卒看，惟恐多看一眼，美就被摄了去挟了去，有了缺憾。

    还曾有一只刚褪完皮的椿象碰在我眼前，它藏身在草枝底下，旁边是皱成一团的蜕，它扒住草枝，怯生生露一双眼。它的触角已开始一段段着色了，但身体上还未显现椿象的各色斑块，一律嫩生生的米黄。

    它，它，和它，还有它们。

    真正的蜕变，完全不似文字里的描述那样安然静美。蜕变的过程是危机四伏的，蜕变的个体是任外物宰割的，蜕变的圆满总是与运气和隐蔽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观察它们蜕变的过程，更多的是担忧。

    机缘是什么？也简单。你未遇见它，是无心；我遇到了，因有心。

正在蜕皮的蜘蛛

正在蜕皮的斑衣蜡蝉

刚蜕完皮的椿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