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胜利的手势

  胡子宏

  命运往往会像河流那样，忽然来个大转弯。我的厄运出现在8岁那年的春节。那天，我在大街上捡到一个没有点燃的二起脚，又从家里偷了打火机，在楼下的空地上点燃。一声巨响后，我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病榻上。

 那场爆炸，使我失去了右手的三个手指。等我重返校园，我忽然发现，我的右手剩存的食指和中指无法握笔，再也不能用右手写字了。无奈，我只能尝试着用左手写字，我的字迹歪七扭八，一下子又回到了幼儿园阶段。

手指的残疾倒在其次，精神的打击接踵而来。课间休息时，一些调皮的同学会忽然拽住我的右臂，看我残缺的手指，或者在我用左手写字的时候，好奇地围观。一些身强力壮的捣蛋鬼会挥动着我写下的“天书”四处展览，甚至，他们会大声把我的右手称为“两根棍儿”。我个矮无力，敌不过那些骚扰者。那些肆无忌惮的起哄，不时盘旋在我身边。

 撕心裂肺的忧伤袭上心头，很多的夜晚，我蒙上被子，泪水无言地流淌。慢慢地，我变得沉默寡言，我不愿意被别人看见我残缺的手指，不愿意被人看到那扭曲的字体。我用左手写字时，右手会不由自主地塞到口袋、腋下。

 时光飞逝，别人的嘲笑和起哄，使我的心灵痛苦得几近麻木。3年过去了，我上了六年级，新学期伊始，我迎来了改变命运的一个老师。

 那是一节普通的语文课，踏入我们教室的，是身材魁梧的杜老师。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作文课，当我和同学们一样，在课堂上写作文的时候，杜老师踱步，来到我身边。我听到，杜老师惊奇地自言自语：“咦，这个同学，怎么用左手写字？”

 周遭的同学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我沉默不语，头沉沉地低下。调皮的同学快言快语地说道：“欧阳辉的右手不能写字，被爆竹崩掉了手指头。”课堂上有些骚动，杜老师“哦”了一下，喝令同学们：“快写自己的作文，安静。”

 那一刻，我的心再次疼得抽搐，大脑一片空白。杜老师踱到我身边，看我用左手写字。我的左手停滞下来，手有些颤抖。这时，我感到，杜老师那双大手落到我的头顶上，接着他俯下身来，悄悄地对我说：“别灰心，你是用左手写字最端正的学生。”

我的心灵猛地一颤，抬头看，只见杜老师那双眼睛慈祥地凝视着我，透出一股久违的鼓励。杜老师对我耳语道：“在外国，很多人都是用左手写字呢，一样能写好啊！慢慢写，一笔一划，肯定能写出一手好字。”

是啊，用左手一样能写好啊，我是用左手写字最端正的学生。这样想着，我重新写起我的作文，我慢慢地写，一笔一划。杜老师离开我回到讲台，我悄悄地看他的背影，一股温暖涌上心头。

再上语文课的时候，我那么虔诚地聆听着杜老师的每一句话。他的声音洋溢着一股诱人的磁力，而他的目光扫过课堂，会执著地在我的目光中停留一刻。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眸子流露出动人的温情。不知不觉，我自己非常渴望上语文课，渴望享受老师给我的那股温暖。

星期五的下午，同学们都放学了，我被杜老师唤到办公室。其他老师都下班了，办公室成为我们师生二人的世界，我没有任何的拘束感。老师的办公桌上，摆放着我的作文。他牵着我的右手，让我走近他身边，一起看我的作文。作文本上，老师一字一句，用红笔批改得密密麻麻。老师说：“这篇作文写得很好，但对景色的描绘不够细致，周末你一定要认真誊抄一遍，写出你最端正的字；欧阳辉，要相信，左手也能写出优美的文章，也能获得优异的成绩。”

不知不觉，我那瘦小的身躯已经被杜老师拥进怀抱。在他胸怀里，我的残缺的右手手指，被他牢牢地握住。那一刻，一股温暖裹挟着我。

 杜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了victory ，对我说：“这个单词，是“胜利”的意思，指在战争、竞赛、斗争中获胜，击败敌人；现在，我们经常伸出两个指头，组成V的手势，象征着赢得胜利；你看，你的右手不用蜷起手指，就能组成相当漂亮的V。”他把我的右臂高高举起来，对我说：“这是多么漂亮的胜利的手势啊。”

 我顿时笑了，办公室里洋溢着我们的笑声。我在老师的怀抱里摇晃着身躯，怡然自得地挥舞着右手。是啊，这是一个胜利的手势，我失去了两根手指，但还有谁比我能更方便地做出胜利的手势呢？

那个周末的晚上，我认真地誊抄了我的作文。星期一清晨，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守候在杜老师的办公室，等他来到，然后郑重地递交上我的作文班。老师打开我的作文本，对着我整洁的字迹颔首示意。他伸出右手，向我传递着胜利的手势。我怔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向老师回应着胜利的手势。

再上作文课的时候，杜老师第一个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来阅读。他举起我的作文本，让同学们看我端正整洁的字迹。他说：“欧阳辉同学，是用左手写字最好的，你们有谁比他更认真，写得更好呢？”同学们的目光向我投来，我有些羞涩，又有一份无与伦比的喜悦和自豪。从此，我再也不怕我的左手写不好字了，我再也不怕别人嘲笑我的“大凤爪”。既然左手也能写出端正的字迹，我有什么理由不能赢得好成绩呢？

后来，我的语文成绩如芝麻开花，还担任了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一年后，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重点中学。领取录取通知书后，我执意地打听到杜老师的住址，拜访了他。老师早已知道我被录取，他迎我入了家门，就把我抱起来，转了几圈。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右手，挥出那个胜利的手势。

一晃就是10多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这个小城，开始了创业之路。我跑过营销，打过零工，后来与朋友合伙开办了一家电脑耗材的公司。右手的残疾再也不会使我感到沮丧和落魄，幼时遭受的嘲笑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尽管生活的艰辛一次次压迫着我的心头，而我从来没有丧失过向上的信念。累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念起杜老师当年的鼓励，心头涌起一股默默的感恩。当年，我遭遇生命中突入其来的灾祸，忍受过那么多的嘲笑和自卑，我都挺过来了，这点劳累，这点忙碌，又算什么呢？

 杜老师已经是我的小学母校的校长了。我们不时地邂逅在校园前那条宽敞的大街上。无论是否有暇攀谈，我们都会挥起我们的右手，然后会心地微笑——只有我们才懂得，那是一个胜利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