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风驰电掣般驶离苏州北站，姑苏城瞬间隐没在身后。然而，清、奇、古、怪四柏非凡的峥嵘气象，却依然萦绕在眼前……

此来姑苏，不为遊园，不为探丘，亦不为观山、拜寺，更不为尝鲜大快朵颐，而是专程访柏的。

名贯古今的四柏，植于姑苏城外光福镇司徒庙。从宾馆驻地广济桥到目的地香雪海，公交车停靠整整50站，往返百站矣！寻酒不怕巷子深，探柏岂畏路途遥？

走下公交车，便见“司徒庙”三个大字为客引路。进得庙来，置身于麟瓦参差，古风飞檐的庭院，油然忆起这庙敬奉的主人邓禹。此公乃东汉年间文韬武略于一身的雄才伟仕。他少年博览群书，通晓六艺；青年金戈铁马，叱咤风云。辅佐刘秀建立东汉王朝，立下汗马之功。刘秀登上帝位，封其为大司徒，后拜太傅。他纵横捭阖，屡献良策，深得帝王倚重。 然而，尽管他与刘秀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毕竟臣功不可盖主，为江山社稷，他激流勇退，隐居到深山莽野间的光福镇，顺应天年。正如庙联所言：“助刘秀安天下复兴汉室，使帝王释疑忌隐居光福。”

邓禹为人方正，居功不傲；重名节，知进退，赢得历代人们的敬重，便有了这座以其官爵为名的司徒庙。

花开花谢，已近两千度春秋。遥想当年，光福镇还是蛮荒之野，三面苍山一面坡，几条幽溪映竹簧。邓禹在远离尘世的这个地界儿，犁出一片田园，筑起一爿土屋，取名“邓禹草堂”。如今，庙里的一条小径，直通草堂。柴门半开，依稀寒暄待客；高沿的水井，犹闻汲水之声；一盘石碾，碾着米香，亦碾过沧桑岁月……

邓禹在人生得意的峰巅，抛却荣华，去官为民，卸甲归田，彰显其人生智慧和超乎世俗的高风亮节，为后人留下足以想象的故事。

日月更迭，世事变迁，他躬耕的田垄，依旧泛着青绿；他钓鱼捉鳖的荷塘，翠叶田田；他倚干浏览书卷的树上，红果灿灿，飘着阵阵清香……徜徉在草堂之中，让人神安气畅，了却几多人生的烦忧；世俗的浮躁？

大司徒喜石榴，恋菡萏，羡梅花，更慕苍柏，不仅心仪之，且在园中栽植，视其为无言之友。

庙中的四株柏树，便是邓禹当年亲手所植。应该感谢乾隆帝，他六次巡游司徒庙，赐柏以清、奇、古、怪之雅号，使其名扬四海。

这四柏，如今已被石栏所围，尽管只可远观不能近前，但举目一望，便叫人心头震颤不已。

这些身镶两千道年轮的精灵，一派仙风道骨，它们相望相牵，相呼相应，相邻相荣，成为人间奇景。

瞧，居中的清柏，铁干如柱，直冲云表。傲然的枝桠，虽经雷击电劈，雨打雪压，仍不弯不扭，铜皮铮铮，翠叶闪闪，清气四射，盈贯乾坤。好一位擎天矗地的大丈夫；好一副刚直不阿的风骨。

那奇柏，恰似一条铁爪拔地欲腾空飞升的虬龙。其根部，显然已被摧折，裸露出干柴般峻嶒的树肉，然而，奇就奇在那丝丝缕缕树肉的下方，竟又神奇地扎进土里，吸吮着天精地华，令匍匐卧地的树干重又挺起腰身，枯枝显翠，郁郁苍苍，奏响一曲陷绝境而后生的生命豪歌！

那古柏，枯枝莽干挽着蓁蓁新叶腾挪起舞，状似玲珑剔透的灵璧之石，势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之女，神同浴火重生的涅槃之凤。乾隆爷一个古字，令人颇费思索，莫非因其有首植之荣，堪称古也；抑或赞其神韵最具老而不朽，枯而不死之古风？

那怪柏，树干甚为粗硕，树表竟裂出道道沟壑，扭缠着环环向上直奔冠顶的树筋，好一似威武凛然的壮士被巨蟒缠绕，而那壮士不屈不挠，愈加显得威风凛凛，亦真亦幻，亦树亦人，怎一个怪字了得！

其实，清也罢，奇也罢，古也罢，怪也罢，都源于造化；都是生存环境使然。两千年沧桑，四柏所历劫难岂能计数，不仅有自然界的艰险，更有世间人为的戕害，“文革”年月险遭砍伐，多亏高僧大德以命相卫，呐喊：“要砍树，先砍人！”方使其度过一劫。

清、奇、古、怪四株柏，株株不凡，每一株都是一阙抗击邪恶和苦难的诗篇；每一株都是对生命顽强不息的顶礼讴歌。

猛然间，抬头见得四柏对面的廊下，镶嵌一幅题字，上书“般若船”三字，这实在是点睛之笔。瞻仰四柏，谁人能不产生敬畏之情；哪个能不大彻大悟：对生死，对苦难，对险恶，对逆境……

四柏是一面镜子，照着它，让灵魂不再胆怯；让精神陡增骁勇；让生命充满生机。以柏为镜，还有什么苦厄不可度呢？

司徒四柏，乃般若船也！

古往今来，多有名仕前来访柏，范成大、况钟、文征明、林则徐、康有为、章太炎、叶圣陶、赵朴初等等都是访柏之人。1964年初，国歌词作者、剧作家田汉受到“四人帮”一伙的诬陷打击，特赴姑苏访柏，写下抒怀绝唱《无题》：

     裂断腰身剩薄皮，

     新枝依旧翠云垂。

     司徒庙里精忠柏，

     暴雨飙风总不移。

他借古柏而励志，一展面对邪恶的挑战无私无畏的磊落襟怀。今日读来，依然觉得那一颗赤子之心热得发烫，司徒四柏给人难以言说的巨大精神力量。

2019年7月1日于南湖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