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子路恐佛肸之浼夫子,故问此以止夫子之行。磷,薄也。涅,染皁物。言人之不善,不能浼己。杨氏曰:“磨不磷,涅不缁,而后无可无不可。坚白不足,而欲自试于磨涅,其不磷缁也者,几希。”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张敬夫曰:“子路昔者之所闻,君子守身之常法。夫子今日之所言,圣人体道之大权也。然夫子于公山佛肸之召皆欲往者,以天下无不可变之人,无不可为之事也。其卒不往者,知其人之终不可变而事之终不可为耳。一则生物之仁,一则知人之智也。”(《四书章句集注》)
历史背景:
《四书章句集注》“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
《史记孔子世家》“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
《 四书考异》曰:“据此,则佛肸之畔,畔赵简子也。佛肸为范中行家邑宰,因简子致伐,距之。”
名家解经:
郑玄曰:“冀往仕而得禄也。”(文选登楼赋注。)
何晏曰:“匏,瓠也。言匏瓜得系一处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当东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滞一处。”“自比以者,匏瓜言人当仕而食禄,我非系而匏瓜不食。”亦谓为物匏瓜,自然生长,不须饮食。以喻须食之人,自应食禄。与郑氏义同。
皇疏引旧说曰:“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时理务,为人所用。岂得如瓠瓜系天而不食耶?”
王夫之曰:“皮坚瓤腐乃谓之匏。系谓畜而系之于蔓。不食者,人不食也。”
张甄陶曰:“国语叔向赋匏有苦叶云:于人待济而已。言只可系腰渡水,不可食。”
“人之仕也,主贪禄也,礼义之言,为行道也。犹人之娶也,主为欲也,礼义之言,为供亲也。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
一思半想: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一)
子路认为老师应佛肸之召,而欲往,是不适之举。因为佛肸以中牟畔,有以下犯上之嫌,孔子助之,于理不当,并举以往孔子教学中所言‘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来劝止孔子之行。然而子路这只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没有深入思考往与不往的理,当止于何处。也因此,哀公十五年冬,卫国蒯聩与孔悝作乱,袭攻卫出公。孔子弟子子路时为孔悝之邑宰,闻乱即挺身而出,不幸死难。子路之死,实所不值!诚然子路临死时能想到“君子死而冠不免”,堂堂正正结缨而死。受醢刑,剁为肉酱。孔子闻卫乱,亦悲泣之:“嗟乎,柴也其来,由也死矣!天助予?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然而这些只能使我们钦佩子路性情之刚烈,但子路远远没有入道!
站在局外之时,子路能清楚佛肸之畔不合礼制,但当他处于佛肸同地位时,则只清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知变通,与佛肸一样只是尽家臣的责任。
卫国在文公之后,经济繁荣,孔子出行各国中,客居在卫国停留的时间最久,前后十年,共去了三次。第一次去时,卫耿公主政,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与孔子亦六万。可见卫国之富庶。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而第三次去时,卫灵公得知后,曰:“喜,郊迎。”但也正是这个“好色甚于好德”的卫灵公,在富庶的卫国不能兴教育,正名分,明礼仪,虽有孔子提点,但终究认识不上去,最后反败其身,欲弑南子的儿子蒯聩,与自己的儿子出公辄反争君位。而子路正是死于两父子相争君位的事件。
在出公辄主政时,冉有曾经问子贡,“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则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蹤尔,何怨之有?若卫辄之据国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朱子)“伯夷、叔齐逊国而逃,谏伐而饿,终无怨悔,夫子以为贤,故知其不与辄也。”(程子)
在这种状况下,子路还问老师,“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子路在孔子明确指出卫国为政之弊端,“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故孔子以正名为先。”(朱子)不能省其阙疑,而率尔妄对“有是哉,子之迂也!”“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详如此,而子路终不明也。事辄不去,卒死其难。徒知食焉不避其难之为义,而不知食辄之食为非义也。”(胡安国)子路不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吗?“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论语公冶长》)朱子评其“前所闻者既未及行,故恐复有所闻而行之不给也。”
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可以共学,知所以求之也。可与适道,知所往也。可与立者,笃志固执而不变也。可与权,谓能权轻重,使合义也。(程子)张敬夫曰:“子路昔者之所闻,君子守身之常法。夫子今日之所言,圣人体道之大权也。子路在此处与晏子比,就差了一个层次。在《左传.晏子不死君难》里,晏子在他人问:“死乎?”时,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
“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二)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指的是具体的世间矿物,还是指一种纯粹的精神?在《论语学而》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以,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朱子解“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贫谄富骄之病。无谄无骄,则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贫富之外也。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理,亦档自知其富矣。子贡货殖,盖先贫后富,而尝用力于自守者,故以此为问。而夫子答之如此,盖许其已能,而勉其所未尽也。子贡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明精益求精之志。原以为无谄无骄以足矣,闻夫子之言,又知义理之无穷,虽有得焉,而未可遽已言也。不切则磋无所施,不琢则磨无所措。故学者虽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极致;亦不可骛于虚远,而不察切己之实病也。”孔子亦说:“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于斯言之谓与?在《论语子罕》里,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朱子解:“子路之志如此,则能不以贫富动其心,而可以进于道矣。贫与富交,强者必忮,弱者必求,但子路终身诵之,则自喜其能,而不复求进于道矣,故夫子复言此以警之。”不动心仅是道的一个入门,但绝对不是道的本身。叹子路的“终身诵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大学》亦引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赞卫武公的进修精神。《诗》云:‘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搮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正因此,在南容三复白圭时,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南容能谨言必能慎行。
由此理解孔子言“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实知他的道德已达至坚至白之境,出淤泥而不污。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论语颜渊》)达不到此,如何是明?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圣人岂欺吾哉?修身至此境界,方可随心所欲,而不会逾矩。孔子在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各守一节时,能自信的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正因孔子具备了在浊世能守其身的坚白品质,方能云:“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系于一处,根植于土壤,自供自求。而人可以活得如此简单吗?孔子之志,仅是做一个逸民吗?在当时的隐士眼里,晨门就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楚狂接舆歌云:“凤兮!凤兮!何德之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在他们眼里,无道之世,就当隐。知其不可而为之,有如飞蛾扑火。这就是孔子与他们本质上的区别,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一体,无不可为之时。圣人如果都弃天下,天下苍生何以为继?如果把无道的天下寄托于君王一身是错误的,圣人治理天下,也不能杀尽无道之人,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圣人悲天悯怀,得其情,哀其矜,才不辞辛苦周游各国寻求可教之君,再复东周之梦。道义在胸,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圣人实是天子的老师!弃老师之教不顾,纵一己之欲,挥霍百年时间,涂炭天下生灵,这才是圣人之忧。教育高于亲于其身的为政。这也是孔子晚年治学方向。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有了传承道的火苗,黑夜里就有了希望。
长沮、桀溺之士为何隐?为何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是因为他们把自己与天下分开,洁身自好而不勉励进取。把希望寄托在所谓的君主身上,五千年有几位明君?又能行政几十年?“谁以易之”?因为不自信,没有入道的真谛,才会隐于田。夫子怃然的是谁?是这样一批明明可以大有作为的士之隐!“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我易之!归隐于山林,与鸟兽同群,是弃世!没有一个“我”来担当,那还是真正的得道之士吗?天生圣人,是抚安黎庶,而不是与鸟兽同群!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正义在人间,人才能信道,守道!
入世不是随波逐流,荷蒉过孔氏之门,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踁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入世,做的是中流砥柱,树的是人文方向。失去了方向的“深则厉,浅则揭”,与士而怀居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在道义面前,生命是什么?为什么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敢于杀身以成仁?!孔子传的即是人间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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