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了一段时间的鲁明被调到检查组，任组长，到北方某省几个地级市检查工作。那是他的老家。第一站，地方给他安排了当地最好的酒店的套房，据称超四星级。

我们是来反腐的，怎么能这样？他严辞拒绝，指示部下：此行一律住政府招待所。每人每天伙食标准严格执行组织规定，而且每顿最多四菜一汤，不沾酒水。

负责接待的人很为难：“要不换个酒店？市政府的招待所年久失修，几乎都停业了，没法儿住人啊。”

“难道比当年的延安窑洞还差吗？”

没辙，紧急召集人手对招待所整理打扫，同时调来一些服务员、厨师。私下里，市宣传部一个老干事找到鲁明的秘书。

“招待所经常闹鬼，要不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老干事忧心忡忡地说，“有些话我们不便说，还请转告鲁组长，请鲁组长三思。万一鲁组长有什么三长两短，还以为是有人在搞阴谋，咱们谁都不好交待。”

“都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我看得出很多人都想说，又都不敢说。我说的千真万确啊，我以我的身家性命担保。要不，我一个快退休的人，无欲无求，扯这些干吗？鲁组长住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住招待所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真是为鲁组长着想，为工作着想。”

见老干事言辞恳切，秘书应允寻机汇报，趁鲁明去卫生间小解，他跟过去，把这事简明扼要地说了说。

“扯蛋！”鲁明甩了甩，收起，边往外走边说。“我向来不信鬼、不信邪，这你还不知道。”

“当然。您总是教导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不压正。”秘书亦步亦趋。“我是想，这也是一种舆情，您了解一下也好。”

“知道了。”

当晚，鲁明一行还是住进了招待所。舟车劳顿，到了又马不停蹄地开会、检查、听汇报，忙了一天，所以鲁明一上床就睡着了。正鼾声如雷，一个黑脸大汉，穿着胸前有犀牛补子的清朝七品武官服，显影般出现在他床头，把他推醒。

“你是谁？”鲁明胆识过人，并不慌张。“想干吗？”

“卑职邹平。”大汉躬身行礼。“卑职是这里的库官，为大人守护一笔钱款，已经两百多年。大人终于莅临，物归原主，卑职总算可以释此重负了。”

“胡说八道，我在这里哪有什么钱财。”

“卑职不敢胡说。卑职有职业操守，有道德底线，但卑职也不是雷锋，也爱钱。钱多不压人，卑职为何不把钱自己留着，而要编个谎话把钱送给大人？”

“也是啊……那你带我看看。”

钱就在房间里。邹平打开衣柜，里面有一面镜子。镜子右下角的一颗螺丝钉是个密匙，先按一下，再按两下，最后按三下，镜子徐徐移开，后面是个暗柜，一堆明晃晃的金元宝展现在眼前。

“足金。一共四十锭。一锭十两。用现价换算成人民币，大约五百五十万。”

“还真有这事儿……可我不明白，平白无故的，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

“这钱具体怎么来的卑职不清楚，卑职只负责看守，不敢瞎打听。不过卑职以为，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事情，这钱应该是大人累世积德的结果吧。”

“有道理。”

“大人请查验，卑职好交接。”

“不急……”

“卑职的玄孙媳妇这几天要生了，我还想去加加油呢。”

“不行。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跑，带着这一堆金子怎么方便？还得麻烦你，再帮我看几天。一个月内我定会回来，到时你就彻底解放了。怎么样？”

“卑职谨遵大人吩咐。”

“嗯，辛苦你了。来，咱们坐一坐，抽支烟去。”

邹平收拾衣柜，鲁明去茶几上拿烟。自己先点着。不知怎地，点烟时火把手指燎着了。一痛之下，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歪在沙发上，手指上夹着一根烟。是自己太累，在沙发上睡着了？记得是上了床的呀。他疑惑地走到衣柜前，照着梦中的程序鼓捣，衣柜里的镜子真开了，里面真有——不是金元宝——一摞摞簇新的人民币。

琢磨了半夜，无法拿定这笔钱的来头，决定先干正事，回头再作打算。转到下一站前，让秘书给市里传话，说有点行李不便携带，把房间给留着，返程再退。他拿了两条秋裤和一件毛衣挂到衣柜里，在床头放了两本新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学习资料和一本学习笔记，开始接下来的行程。

这一路颇为顺利，他的清正廉明获得一致赞誉。

再次回到那个招待所，鲁明主意已定。先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准备开车去接他，要一辆宽敞些的车。接着就去检查衣柜。不料打开衣柜里的镜子一看，那个暗柜里空空如也。他呆了半晌。难道当初自己确实犯了癔症？不会呀，这密柜不是还在这儿吗？

晚上躺上床，他不住地默念：邹平，你给我出来……

然后，邹平就出来了。

“钱呢？”

“回大人，钱捐给希望小学了。”

“你逗我玩儿呢？”他勃然大怒。“我不是个贪念身外之物的人，可我决不允许被人耍！”

“卑职不敢。只是，人世禄命，皆有额数，增减分毫均非人力所能为。大人这一路收获甚丰，夫复何求？”

“你竟敢污蔑老夫，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息怒，且再想想。我去拿账本，马上就来。”

说着邹平遁去，鲁明便把此行检索了一下。

要说与私有关的事情，只有两件：在T市见了一位中学女同学，共进简朴的午餐，他用自己的钱买的单。此行工作全部结束后，自费回五马架屯看了看，他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青少年时期。

所见的中学同学是当时班上的班花，叫李小茹。鲁明和许多男生一样，暗恋过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并不是他要见的，而是到达T市后，李小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找到他，非要请他吃饭。没办法，才有了那顿午餐。李小茹有一座煤矿，应该是中学同学中最富有的了。吃饭的时候她提到，听说要封她的矿，可她的矿合法合规、手续齐全、从不偷税漏税、矿区整得跟花园似的绝对环保，整不明白为啥要封。他随口说，他可以帮着问一下，看有没有问题。

随着年纪渐大，思乡之情也渐浓，所以鲁明这次顺道回老家盘桓了两天。自己一家老的死了，同辈晚辈全都出去了，在那里已经没人。两天里同样不接受任何人的宴请，自己请几个堂亲表亲吃了一顿饭。村主任陪了两天。他对村主任说，五马架屯真是好山好水啊。小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要不是在这里已没了寸土片瓦，真想退休后搬回来住。他叮嘱村主任一定要珍惜这老天爷的恩赐，不搞大开发，共抓大保护。

都是人之常情，并无不当之处啊。

不一会儿，邹平复回，捧着一个发黄的线装账簿，用手指蘸着唾沫翻着，念道：

“为整饬驿站，额外开支六万七千元……”

“等等，什么驿站？”

“就是这个招待所。”

“操，这也算？接着念，看你还有什么幺蛾子。”

“李小茹以鲁诗畅的名义，在美利坚合众国加利福尼亚州阿凯迪亚市买入连体house一套，价六十八万美元……”

冷汗刷地就下来了。鲁明想起，他在和李小茹聊到孩子时，说自己的女儿在美国洛杉矶留学，李小茹说太巧了，她儿子也在那儿，要他把他女儿的联系方式给她，她让她儿子找他女儿，两个孩子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这不是我向她要的。”他无力地说。

“五马架屯村委会列支八十万元，为鲁明兴建一座带前后院的住宅……”

“行了。”鲁明去夺邹平手中的账簿，却扑了个空，摔倒在地。“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

“三项相加，正好五百五十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