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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遭 遇
她在海边出生,成长。离海滩不远的小镇那座民国时期的二层小楼,是她的家,那本是地主身份的外公遗留的唯一财产,与价值连城的古董、金银之物、大片田地虽无法相比,但一家人依旧以“地主家族”被驱赶出来,在海风与烈日的空旷中亲历批斗、熟识乡亲的千夫所指、四个黑黝黝的中年渔民将“XX村委会”悬挂到家门口的一系列过程。八十年代初,这里已变成了小镇,以鲜甜的海蟹逐渐闻名。一些人脱去了军装绿,也同样是这些人开始习惯傍晚在大榕树下商量海蟹的私价与公价的差距。镇政府的领导,她数过,一连五个弯着腰走进他们一家人居住了五年的牛棚,他们板着脸,不敢大口呼吸,把房产证从阴暗里递出来,在一片斜插进潮湿地面的光里闪了一眼,已到母亲手上,她看也没看便往女儿的膝盖上搁,没有顾及烟雾里丈夫藏有疑惧的眼神。好了,领导说,是谁的还是谁的。好的,女儿对自己说,玩笑结束了。那年她刚满十三岁,肩膀宽大,胸脯宽敞,乳房饱满,胯也大,四肢修长而结实,与父亲乘木船去深海常坐船头迎风破浪毫无畏惧,深夜独自把手伸进石窟将黑糊糊的海蛇抓出来回去让母亲炖出一锅汤。
相比父亲的隐忍,她不知如何面对母亲的沉默,比如,会被母亲的打扫二楼阁间的命令吓住,但不是真的害怕,当她带着疑惑扛着扫把乓乓地去登楼梯,又听见母亲的声音传上来,别成天疯了,露底裤了!她一把从后面兜住连衣群摆。阁楼炎热,却有从父亲船头跳起、扎破海面后沉落时的那种静。
她脱去连衣群,面对被母亲推开的窗口坐下,望起大海。
尸体被冲上岸,海水就好象失去了席卷的能力。他们大多是趴着,让海水塞进肚皮下面,开始起起伏伏,像极了不醒人事的醉汉。幼年时在父亲身后常看见他们,膨胀的四肢、灰绿色的皮肤、白乎乎的指甲,她就用从船头跳跃的弧线、扎破海面时的白色浪花、自然下沉时的静谧来驱赶恐惧,但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颇似那类毋庸描述的所谓的神秘力量,就像第一次独自去救人,怎么也控制不住颤抖,可一进入海里立刻明白了:海滩上不羁的奔跑,炙热的阳光下幼兽似的叫喊,船头上的乘风破浪,更像一幕幕消磨时间产生的幻觉,她是凭借一股莫名的力将半死或已死的人拖上岸,之后往往几乎晕厥,在昏迷者或尸体旁躺下,让胸的起伏、喉管的急喘、浩淼却近在咫尺的海浪声彻底淹没自己。
有个夜晚,她拖上一具没有开始腐烂的老人,他的脸平静地埋进沙子里,海水冲洗着他外开的脚底,她走到一边吐出一大滩胃液,接着哭出声来,过后抱起肩膀于老人身旁矗立片刻,从老人外套的兜子里掏出已露出一角的塑料袋,又顺着来时奔跑的脚印一步步踩回家去,深夜她打开袋子,几张那个年代的十元钞票和半盒炮台牌香烟的犄角仍很坚硬。她走进厨房摸来火柴,返回床上将烟点燃,根根吸到过滤嘴边缘,然后把火柴头靠近烟头,唰地燃起,照亮了掌心里烟盒上黑糊糊的炮口。她将钞票一张一张点燃,放在脸边让它们燃尽。
有段时间母亲好象特别地依赖女儿,让她坐到门口,鱼网铺在膝盖上,教她用镊子夹海草。踩到螃蟹没,她问女儿。她说没有,其实都倒进了阿来小桶里。母亲说,你就知道骗我,和你爸爸一样,阿来他妈都跟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她,女儿回答,说话难听…说你又怀崽子了。傍晚她如常坐到通往阁楼的槐木梯子上,让妈妈一人准备晚饭。这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定。她觉得做不到以己之力翻新家里的气氛,当父亲忙作或作客回来,在母亲面前像公鸡一样张开双臂,却察觉不到母亲本能的躲避时,她感觉,无论是快乐的唱歌、故意撒娇、从梯子上跳下去的伎俩,都没有必要重现了。未被抛弃,却被孤立。半夜里还能听到父亲的歌声。他说,这回肯是儿子,你要有个弟弟了。他以为这份快乐能像往缸里倒水那样顷刻灌满整个家庭。她发现母亲越来越疲劳,步子迟缓,反应也迟钝了许多,每次接受归家的父亲饶有兴致的拥抱甚至额头吻时,徘徊在母亲胸口前一团隐秘的磁场,与父亲当年仍是乐观、热于冒险、又诡异的热力默默抗衡。到那时候,一次母亲对她说,你爸爸就会变了。那天夜晚等父母入睡后,她想起五岁时的一个夜晚,她走进卫生间,把铁澡盆倒翻过来,站上去,寻找仍几乎在视力以上的镜子里的脸,与母亲相似的地方。
她确信,“弟弟”胎死腹中与母亲本有的恐惧不无关系。其实,母亲的每一步都好似冒险,胆怯地,孤独地。出嫁前夜孤独地坐在井边,与新婚丈夫交合时紧闭的双眼,屡次呕吐后方知受孕时的无言,无不是她冀望于此时终结此时的夙愿,较之母亲这细如网丝、密如网眼的抑郁,深海里的静默、尸体旁的喘息与哀号,无非是母女同源的、静悄悄的逾越吧。
阿来说,你胆大的样子很好看,那年他十七岁,她十八岁,两人踩着蟹,他看得见她双乳垂摆。她发现,他的眼神没有被自己的回视干扰,他深深地望进自己的体内。夜里她蹑手蹑脚地爬进阁楼,把早已准备好的帆绳——父亲为此寻找了大半天,怀疑被满镇的野狗叼走了——投下去,把阿来像小狗一样又拎又扯地弄进来,两个人立刻抱在一起,滚到地上,他喘息着问,你不是拿我当弟看吗,她说去他妈的弟弟。事后她帮他蜕下安全套,爬到窗口在月光下由里到外地观察,引得阿来从后面再次拥住她,她扭回头,将长长的红舌伸进对方嘴里,随后将他按在自己身体下面,突然哭了,阿来惊慌失措,只好告诉她,我去县里买的,你不能怀孕。她没顾及他说了什么,像一个被恐惧压倒的孩子,只是哭。
第二天暑假就结束了,她返回县城高中,当天晚上在楼顶抽烟,抽着抽着对自己说起了话:怎么样?恩?我问你怎么样?恩,还好,还好…切,你就会这些吗,你就会敷衍!那我还能怎样?死呢?别提这个。你是个他妈的…婊子!我不是,还不是。还不是?看你那标准的普通话…百米外一群男生的大笑被海风吹过来,但她觉得很遥远。她把手里的烟盒握成团,目光却毫不相干地望进空气里,直到一溜鼻孔里喷出的气体发出一丝响音,她立刻觉得这有伤大雅,并为强迫自己不因此发笑而发觉自己的倔强就像一团臭气熏天的屎,为刚才自己那场模仿电影里装腔作势的对话感到羞愧,她有一头跳下去的冲动,但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个自娱的玩笑,所以,她还是彻底地笑起来,不巧被烟呛住,她发出一串咳嗽,身体开始被电击似的颤抖,她不得不倚靠阳台坐下去,还好这也能将海风遮挡,她觉得有必要梳整一下头发了,它好象一下子让她觉得好长好长了,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此时此刻的位置,抑或身份,应该是这样的:永远的第三者,符合客观、清白、纯粹几类标准。但现实是不厌其烦的海风、黑黝黝的男人、浑身醒味的女人、涩得跟海带似的本地方言。
有天中午,她因发烧睡到下午两点才去饭堂吃午饭,打菜的胖阿姨用灰糊糊的勺子刮着盆底把最后一点炖鱼磕进她的盆子里,几乎把饭盆打落。病了?阿姨问。她什么也不说,起床前,她用食指把自己带进了眩晕,于是用搀杂着炫耀的微笑看看阿姨,重新端起饭盘去找位置,发现一个吸烟头的男生占用了自己习惯的窗边位置,她造旧走过去,背对他坐下来,没吃几口便见他出现在眼前,面对自己坐下。听说你水性不错,他说。她点点头。捞过人?恩。死人?恩。烂了吗?恩。哦,他点点头,揣摩了片刻,很客气地说,我们那的海里一到晚上就有颗火飘来飘去。胖阿姨在橱窗里面冲她喊,给你卧了鸡蛋,过来吃吧。她起身离开。他原地点起一根烟。阿姨用大勺子把鸡蛋倒进她的盆里说,不管你认识不认识他,叫他别老在我这儿抽烟。她端着饭盆回来,站着近距离的把他打量一遍,说,那我跟你去看看吧,然后从他指缝里抽出烟来,在她手里转眼就消失了,走吧。去他那得搭乘破旧的私人面包车,她靠着窗,根本不在乎剧烈的颠簸与仄仄难忍的噪音。他说我叫马良。她无所谓的哦了一声,似乎就不想说话了。马良的眼睛望向别处,那是因为羞涩而不敢看她,直到她变戏法似的将那半截烟重新夹在手指间,用另一只的食指对在他眼前勾了勾,看着他慌里慌张地掏出火机,她差点笑出来,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来把烟头点燃,冲窗外吐出一条青烟后,先是咯咯笑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露出醇厚的笑。两个小时后,在他家房子旁一棵枯木跟前,她停下抚摸、搂抱、亲吻一系列小动作,看起马良双手各握一个黑色陶瓷杯赤脚踩着细软的沙子走来,甜米酒,他说。她接过杯子,腾出位置给他坐。本来这里是个小园子,周围有栅栏,他说,在里面养鸡,后来闹了一场鸡瘟,都死了,我妈最伤心,哭了好几天,她还想把卖鸡的钱当路费去市里大庙给我爸求护身符呢。然后他的母亲,一个干瘪的女人,散乱着干枯的头发,从屋子里走出来。妈,他快乐地向母亲扬起手,又拐个弯指指身旁的她,对母亲说,右边的,呵呵。她向他的母亲笑一笑,他的母亲像没看到一样就那么卸下门框右边的一串鱼干,返回屋子里。她陡然发现杯子里的酒已经光了。他细细地品味着,望起前方的大海,下意识地露出憧憬般的微笑。他们一直等到九点也没看见那颗火。放心,他说,我爸十一点才打牌回来,经常在路上能看见。还要等两个小时?然后那团火就抖抖闪闪地出现了,他们一前一后一溜小跑冲进海水里。在我身后,水至胸口时他拼命朝几乎超越自己的她喊起来,而她一头缩进海里,他也立即扎进去,在漆黑的水里拉住她正在摆动的左手。那只是一件千疮百孔的女士衬衫。她就是想上岸,他说,看见她要去拿就大喝一声,晦气。我是女人,她倔强地回敬。踏上沙滩她踉跄着呕吐了一路,先喝了他准备的姜汤,又被他带去村后林子里洗山泉水,在小小的瀑布水流里让他抚摸,拥抱,深吻,让他抱出来搁在大石头上让风吹干身体,她突然看见三颗直线排列的明亮星星,知道已经深夜了。在他房间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胸膛山一样压过来,她像分娩的女人拼命抬起上半身寻找婴儿头颅那样,惊恐地望着胯下他粗大的阴茎一点点插入自己的身体,用颤抖的手一遍遍地把挡在眼前浸湿的发缕捋到耳后,怎么也无法完整地唤出他的名字。那一夜他不停地抚摸她,偷来父亲的卷烟用煤油灯点燃递给她吸,翻着给她欣赏自己偶然得到的《性爱健康》里繁体字与简易图片,看她咯咯笑出来便再次从脚跟舔吻至她的脖梗,她先是甜蜜地笑个不停,突然又哭了,然后用幼猫似的哀音说出在阿来身体前没说出的话:我害怕。一个星期后他照例出海,与父亲死在暴风里。从此以后,家里通往阁楼的木梯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障碍,不过有一次她还是要求父亲将自己背上来,夜里从窗口跳下去折断了右脚,被几乎全裸的父亲背起后,剧烈震痛中,她放出一个屁,听地清清楚楚,哦,我还活着,这就好。
她对从此以后发生的变化静观处之,因为,比如对甜食的狂热喜爱,又有何不可呢?养病期间她强烈要求母亲为她做甜酒窝鸡蛋,还要放冰糖,那性欲呢,临床病人深夜入睡后分开没有受伤的左腿好让手能抚摸滚烫的私处,多少次?从隔壁床位得了肝癌的男人那里要来香烟,专在医生、护士脚步密集的时候吸,事后被问起,肝病男人就主动来承担。等她能下地了,拄着被虫子蛀过的拐杖,或者被肝病男人搀扶,两人一起走进住院部后面凄凉的园子里晒太阳,躲到假山后面吸烟。她谈吐自由,笑声爽朗,与他一起分享对通过护士小妹买来的雪糕。他默默责怪少来探望的那些亲人。那天晚上,她看着他哀号着在床上打滚心里反而异常悠闲,几个穿着污浊制服的医生护士挡住她的视线,他的哀号忽而微小随即消失,好象一台播放的收音机突然被旋小了音量。深夜,她的头压着手臂,看起肝病男人平静舒展的睡姿,到了天亮,医生走进来俯身看了看接着摸了摸他,转过身看看她,那眼神明明是在说,他终于死了。
痛失骨肉使父亲一蹶不振,常一个人赶来坐到她身旁诉说失去儿子的痛苦,闻见她身上的烟草味也不再责怪了。自私,她终于爆发,我妈不想生,是你想。但她分明觉得这样的抱怨根本不是时候,而且,她相信,父亲听过后异常的愕然里还有几分不解。她使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一年后,父亲通过关系把她弄进镇中学做了一名民办语文老师。一个炎热的中午,她站在学校门口目送那些需要回家吃饭的学生们散去。她穿了一套红黄格子连衣裙,吸引了不少目光,都被她一一暗中察觉到,于是,好象不得不避免炙热的太阳,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似的表情。其实还没等所有的学生完全超过那棵百年老树,就看见从正对面一直荒芜的田野里踏着过膝的野草走来一群人。不是吧,在这里建监狱?她摊开手用方言质问起他们。领导已经帮你们选好了新的地方,到时候搬就行啦。她顺着声音找到说话的人,他在正中间,个子矮一些,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道笔直的反光。一个北方男人。从那天开始,有时在讲台上、办公室、卫生间甚至微小而简陋的图书馆里,透过玻璃,一天几次能看见他与几个同事在远处田野里,对照着摊开的图纸指指点点,等她去水房给学生们打水,或者跟随学生们中间去做早操,在校道上,然后被他认出来,总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好象不太能接受望见他又提前被他发现的事实。有一次他走进来向她要水喝,她接来用水泵抽出来的清凉井水,然后她说,你们可以准备水壶自己来打水的,他抬起右边的眉尾,说,到时都得拆。学校着手搬迁工作,她负责看管与清点语文组办公室的设施,就是些破破烂烂的桌椅,还有发黄的教案,路上她突然扔掉了一部分,看着它们像一群慌乱的大鸟散落进麦地里。她看见过他,指挥驾驶推土机将沿着校道的黑板报墙壁一面连一面地推倒,她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仿佛被他深深伤害了。黑板报另一面是一个小型篮球场,转眼间失去了保护,碎石同时淹没了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的杂草。他在推土机嘟嘟嗒嗒的马达声里在她耳朵边喊个没完,别老叫你的学生来工地里看热闹,砸哪儿碰哪儿怎办啊?她当时毫无反应,因为根本没听懂他的北方口音。他亲自走进校长办公室,把安全帽铺着厚玻璃的桌上一搁,喂,你们怎们回事儿,咋还没搬完呢,今天都几号了啊,你们这样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咋做啊?接着,三秒钟后发生的事情出乎她的意料,他操起帽子转身就走。她在日记里把他形容为性情古怪的北方佬。他摧毁了水房。清理工作全面展开后。她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那天下午,昏黄的阳光洒满了整片废墟,他扯住一只低飞的蜻蜓送给了她。这才不是她希望的开始呢。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当然也是在晚上。在他怀里,她说你们真不该毁掉那片篮球场,她和校医室里的王燕在那打过球,她的屁股老大了。他让她去捏自己的鼻梁,但不能同意把门口那棵古树留下来。一切必须先摧毁,再重建。有时候他一筹莫展,并不是所有的机械都那么听话。几台推土机并列来回运作三次,终于清楚掉了办公楼前面那片水泥浇铸的广场,其中的一台突然遭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铲子最前端冒出一团强烈的火星,他抱着脑袋直吐唾沫,这是他妈的咋回事儿?司机跳下来撅起屁股看了老半天,告诉他,里面埋着一根铁轨。这学校以前是火车站吗,他妈啦个逼的,那个谁,谁啊,你叫啥来的你?叫我啊江吧,那个司机立在那里像个傻帽。你们南方人都姓“啊”吗?而她就坐在他身后的大石块上,被白花花的反光弄得睁不开眼睛。她想跟他说说,说说那根铁轨。但她突然觉察到一股力量,似乎令她转瞬间找到了自我,但随即又被她否定,决心继续沉迷这飘忽不定中,但有一点她十分清楚:她仍然无法彻底接受眼前的一切,之前甚至发誓不再走近这里一步。新学校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她还是随时会溜走。当天晚上,在完全属于他的,用瓦片和肮脏的竹子搭建起来的棚子里,他将她放倒,但凭借本能她又站了起来,目光中投射出愤怒与哀求,但她心里非常清楚,是他的毫无预兆与铺在木板上的灰色的床单令她感到不适应。他没有就此罢休,高挺的鼻梁两旁的眼眶里淤积着黑暗,喘息着,等待她的破绽,不想她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跳上了床,居高临下,一丝嘲讽的笑意浮现在她的嘴角,这彻底地惹恼了他,他冲上来以体力毁灭了她身体内外所有密集的反抗,拥抱住她,但接着,他变得极度温柔了,被他抱起来,悬空中感觉自己好像荡漾在小船里。只是被插入时,她忍不住一个劲地去摸他正在活动的家伙的根部,硬得像那根埋在地下的铁轨。
起支撑作用,离床最近的那根木梁上的小灯泡洒出囫囵的橘光,在他的臀部、肩头、腿肚聚光处形成一片片小亮光。风一次次吹透古树密集的枝叶,发出潮水一般的沙沙声,也遮掩不住民工们的笑声、遥远的狗叫甚至老鼠的脚步声。她想杀死他。他撕开了自己的生活。她悄悄坐起来,轻轻地弄开他搭在自己双乳间的手臂,下了床,从他的膝盖下拉出内裤,拣起地上堆成一团的内衣,穿上时才发现罩杯间的连接被撕出一个v形口子,直到穿好衣服,拉开,不,几乎是搬开用铁丝缠绑在门框上的木板门,觉得自己还是好好的,在他之前,抑或被他撕碎的原本生活好像重新铺展在面前了。深夜的风很凉,她环抱起手臂,手臂的温暖立刻传递进胸口。远处的操场白天里已经搭建了几个工棚,民工用一根长竹竿挑起一盏大度数的灯泡,依旧无法驱除浓稠的黑暗,只能照亮很有限的一片夜空、棚顶和地面。她看不见人,却有碎片般的人声。所有的树木都被铲倒了,树根被推土机整个扯出来像死去的怪物,她头一次对整个校园一目了然。这是片洼地。办公楼前的广场中央,她发现一个直径过米的大坑,黑乎乎的圆形坑面被一根铁轨刺进中心。还来得及,她想,如果现在返回棚子,如果他没有醒,其实这样更好,她可以给他留张纸条,明确说明自己还是想过以前的生活。她想起马良,感到愧疚,但是等到身后的木板门哐啷一响,她立刻就明白了,她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了,她得跟着他走。
他命令三个民工轮斧头去砍古树,之前拒绝了教导主任先敬神的建议,她发现,斧头轮番劈砍、雪白的木片飞蹦而出,他背着手站在一旁看地极为得意,好象欣赏一出展示权力的宏伟工程。树倒了,压死一名民工。两个月后他被看守所放出来,她已经收拾好两人的行李,与他一起来到火车站,他突然转过身对她说,让我一个人走吧。回来的一路她呕吐不止,知道自己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