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诗意三篇 发表于东京文学2020年一期
王往
赶庙会
柿村庙会在九月九。头一天,穗子爷就早早吃了饭,把18 个小板凳放在了板车上。
走了十多里路后,才到柿村庙会上。穗子爷将板车停在一棵大杨树下。树干上有粉笔淡淡写着的“18”。这是穗子爷提前买下的位号。
穗子爷松开绑凳子的绳子,把它们一一摆在杨树下。
做好一切后,已经临近中午了,赶庙会的人渐渐变少了。不过,穗子爷并不着急,凭他多年赶会的经验,午后两三点钟,才是人气最旺的时候。再说了,他对自己六十多年的木匠手艺还是很自信的。
两三点钟时,赶庙会的人越来越多了。从青云村方向驶来的一辆农用三轮车,左弯右拐,最后停在了大杨树对面,一车厢都是黄灿灿的柿子。九月也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人们手里提的,嘴里吃的是柿子,搞得庙会像是一个柿子大聚会。
卖柿子的也是一个老年男子,车厢前挡板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大概是他的孙子吧。穿着黄秋衣,小平头,两只长长睫毛的眼睛忽闪忽闪,像柿子树上机灵可爱的小鸟。柿子车停稳了,车厢里的小男孩下来了,直奔穗子爷而来。他跑到凳子旁,显然那些颜色鲜艳的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会儿坐坐这个凳子,一会儿坐坐那个凳子,轮流把所有凳子坐了个遍。看凳子的人越来越多,对面的老人唤小男孩,怕他耽误了穗子爷的生意。男孩站起身,恋恋不舍看着那些凳子。
穗子爷问男孩:他是你什么人?男孩说:爷爷。穗子爷就向老人招了招手,说:“大兄弟,让他坐在这吧,正好可以给这些凳子当招牌呢。”
男孩坐到中间的一只凳子上,双膝并拢,两只手摊在两边的凳子上,真像个做广告的童星。正像穗子爷说的,有小男孩做招牌,这些凳子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人们先是被男孩的神情吸引,进而注意到了男孩坐的凳子。人们露出欣赏的神情,啧啧称赞着“不错不错,好看好看。”分不清他们是称赞小凳子还是小男孩,好像小凳子和小男孩是不可分割的。
很快,就有几个人买了穗子爷的小板凳。
这时,男孩的爷爷拿来几个柿子给穗子爷说:“大兄弟,小孩子淘气,碍了你生意,我送你几个柿子吧。”
穗子爷说:“大兄弟,你咋这么客气,他可没碍我生意啊。”好像为了表示男孩不淘气,穗子爷把把男孩抱在腿上,说:“跟我孙女一般大,我可喜欢了。”
“那你就收下这几个柿子吧,自家长的,不要客气。”男孩的爷爷说完,丢下柿子,大步走向自己的车子。
穗子爷对男孩说:“你爷爷真好。你几岁了?”
“八岁。”
“叫什么名字呢?”
“陆晓禾。”
“和我家的穗子差不多大呢。”穗子爷摸着男孩的头笑了笑,同时也后悔没带穗子来赶庙会,让她也看看热闹。
今天出发时,穗子要跟她来,穗子爷说好啊,可是老伴说,庙会上那么多人,走丢了怎么办,孩子爸妈回来我们怎么交代?穗子爷想想也对,就对穗子说,你跟奶奶在家玩儿吧,爷爷给你带好吃的。穗子还是哭着说,我想去庙会,我不要在家。穗子爷犹豫的当儿,老伴抱起穗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他说,你快走吧。穗子爷只好拉起板车急急走了,可是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这时,男孩挣脱穗子爷的手臂,从板车上搬下那个黄色小凳子。男孩好像特别喜欢那个黄色小凳子,搬下来赶紧坐了上去。穗子爷拿了男孩爷爷刚才给他的一个大柿子,一掰两半,汁液顺着穗子爷的手指流到掌心,浓浓的香甜味扑面而来。男孩接过穗子爷递来的柿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你家的柿子,甜。”穗子爷抹掉溢在嘴角的果汁说。
夕阳下山了,九月的晚风已经很凉,透着寒意,庙会上的人开始回家了。
穗子爷带来的18
条的小板凳卖完了17 条。他坐在石墩上吸着香烟看着在风里打滚的枯叶,想着要给孙女带些什么东西回去。
对面男孩家的柿子已经清空了。男孩的爷爷走了过来,跟穗子爷打着招呼,穗子爷赶快起身,递给他一支香烟,又为他打着了打火机。
男孩爷爷说:“刚才听你说,你有孙女,怎么不带来庙会玩?”穗子爷说,我想带来的,她奶奶不让带,怕孩子走丢了。
男孩爷爷说:“是啊,我也怕这事儿。孩子爸妈都在外打工,你说万一出啥事,我们做老人的可就……”说罢就叫着男孩:“晓禾,回家啦。”
不远处的小男孩听了,跑向爷爷的车子,很快就到了两位老人身边。男孩的手里多了一大袋柿子。“这调皮鬼,你这柿子从哪来的?”爷爷问他。
男孩说:“我趁你忙着做生意,偷偷藏在工具箱里的。”说完,看着自己的爷爷说:“我想送给爷爷,让他带给穗子。”
穗子爷忙说“:不行不行,这哪能行,我自己买。”
男孩看着他为难,突然指着板车上的那个黄色小板凳说“:爷爷,你把那个小板凳送给我吧?”穗子爷爷突然给提醒了似的,哈哈笑着:“这孩子真是机灵,对对,我把这个小板凳给你!”说着,就拿过小板凳给了男孩,又抱歉似的说:“这个小板凳腿上磕了一点油漆,我不好意思送你哩。”
男孩爷爷说“:这怕什么,我看很漂亮,黄灿灿的。”男孩说“:就像一个熟透的柿子。”两位老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穗子爷回家了,拉着空空的板车疾步走着,车把上挂着的柿子一晃一晃。他已经想好了,明天还要来庙会,而且一定要带着孙女穗子一起来,老太婆子说什么他也不听啦。
菜籽
星期天的早晨,菜籽坐在门槛上想爸。想他的头发,有黑的也有白的头发。
爸在家的时候,喜欢摸菜籽的头发。爸一摸菜籽的头发,菜籽就听见轻轻的流水声。爸一离开家,菜籽的头上就没有小河流水的声音了。爸才是小河流水,他流走了。一走就是半年或者一年。
爸以前是放映员。一开始的时候,爸放电影,乡里每月给他200 块钱,后来,这200 块钱也不给了。妈说,不给了好,出去打工吧,这200 块钱到哪挣不来?爸不听她的。爸一个村一个村地跑,请村干部每月出几十块钱让他放电影,可是没有人理他,都说上面成天喊着要减轻农民负担,菜籽们不敢乱来。爸回家后就说,干部们一顿饭都吃了上百块钱,这点文化消费都舍不得出,真是可气。
爸走之前,把放映机擦了又擦。爸说,爸要把放映机交到文化站去了。菜籽说,爸,你出去了,菜籽会想你的。爸说,爸在外面也要放电影。菜籽说,打工怎么还放电影?爸说在头脑里放呀。菜籽说,那我也在头脑里放电影,把爸的头发放得长长的,像小树林一样密。爸笑了,眼里闪着泪花。
爸妈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只有菜籽和奶奶了。
这一天,菜籽跟着奶奶去镇上卖鸡蛋。一个胖大婶要买,奶奶把鸡蛋拾到秤盘里,刚提起盘子,就有一个鸡蛋滚了下去,叭的一声跌碎了。奶奶连声懊悔,说装得好好的呀,怎么就掉了?胖阿姨提着鸡蛋走了,奶奶还盯着那个破鸡蛋看,连声说:装得好好的,怎么就掉了呢?奶奶拉着菜籽走时,旁边的人问她:这个破鸡蛋还要不要了?要是每次,奶奶是一定要的,但是这次奶奶说不要了不要了。
奶奶走着走着,停下来,说,记得不记得你爸工地上的电话号码?菜籽说,记得。奶奶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吧。菜籽一听说心里就激动起来。
去找公用电话的时候,菜籽捡到了一盒火柴。那盒火柴和常见的火柴不同,是长方形的。盒子正面是一个很大的建筑,写着“楚天宾馆”。菜籽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火柴盒。菜籽不敢打开,害怕里面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跑出来。
走到一个公用电话前,奶奶就让菜籽拨电话。
菜籽拨着电话,手有些抖,心里突然有很多青蛙在跳。接电话的不是爸,是村里的常宽叔,他是工头。常宽叔说,菜籽呀,想你爸妈了,你和奶奶都好吧。菜籽说,都好,姐姐就在我旁边。常宽叔停了一下,说,叫爸奶奶接电话吧。奶奶接过电话,听了几句,就对常叔说,那你叫他们赶紧打个电话回来呀。奶奶放下电话时,脸上闷闷的。
回去的路上,奶奶直是叹气。菜籽拿出那个火柴盒给奶奶看,菜籽想她开心些。菜籽说奶奶,你看多漂亮。奶奶说,漂亮,我还没见过这种火柴呢。里头有没火柴?菜籽打开来,里头只有一根火柴,嘿,应该说是半根,因为它只有火柴头那半截。菜籽心里一阵难过,就一根火柴,还只是半截,它在里面是多么孤单啊!奶奶看了一下,就说,扔了扔了!菜籽赶忙把火柴盒关上,把火柴盒藏到身后。奶奶说,唉,今天是怎么了,什么不好的事都碰到一起了。鸡蛋打碎了,你又拾着半截火柴。菜籽说,拾着半截火柴怎么啦?奶奶这才说,你爸在工地受伤了,受伤好多天了,唉,也不知道那条腿能不能保住啊。
菜籽哭了。奶奶说,把那个火柴扔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事都是有预兆的,今天有多少预兆啊,鸡蛋打碎了,你又拾着半截火柴,难怪你爸的腿受伤了。
菜籽想是啊,怎么这么巧,都是不好的预兆。可是,菜籽又一想,要是那个火柴棒变成整根的话,爸的腿就能治好了。这个主意,像一个火把烧了起来,脚下的路忽然亮了,菜籽又看见爸的头发了。
到了家里,菜籽拿着火柴盒向村后的小树林走去。这时,月亮刷地一下蹦了出来。月亮真亮啊,小树林猛地往上一升。
菜籽走进小树林,在两棵小白杨之间蹲下了。菜籽把几棵小草拔了,把带出的土拍了拍,掏出火柴盒,拿出那半截火柴,栽到了土里。菜籽起身,摇了摇小白扬,露水滴答滴答往下掉。菜籽听到的是绿色的声音,菜籽相信菜籽的火柴,喝下这露水,就会发芽。
夜里,菜籽做梦了。梦见小小的火柴棒发芽了,有两片白白的小芽儿,小芽儿的边沿是青青的。菜籽的泪水滴在那小小的芽上,它无声地放大着,无声地绿起来。很快,两片叶子下又生出了对称的小小的叶子。呀,菜籽的火柴棒已经成了小树的幼苗,它在长高!菜籽看见爸向她飞奔而来,他骑着自行车,好像骑着风。他的腿好好的,一点伤也没有。爸一弯腰将菜籽抱上了车杠,风扬起菜籽的头发,响着欢快的流水声。
大红公鸡
妹妹跟我要一个鸡毛毽子,我就想到了荣奶奶家的大红公鸡。
荣奶奶孤身一人,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大红公鸡。那只大红公鸡的尾巴翘得高高的,鲜红的尾羽,边缘带一溜纯黑,又长又亮,做毽子再好不过了。
这会儿正是春天,暖洋洋的,紫穗槐丛里开着无数小花,不时蹦出几个小虫子,大红公鸡看准一个,就啄一个,那样子又威风又自在。我拉着妹妹退到墙拐角,伸头注视它的一举一动。
荣奶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突然响起:“小柿子,你想捉我的大公鸡?”
我拉起拉起妹妹就跑。刚到家一会儿,荣奶奶就来了。我想如果不说实话,她告诉我妈,我就难免挨一顿打了,要知道村里人都说荣奶奶是好人,她说什么大人都信的。我只好老实承认:“我想给妹妹做个毽子。”
荣奶奶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说:“你们想拔它的毛是不是?拔它的毛它能不疼吗,不信我揪你们头发试试,拔它的毛就跟揪你们头发一样呢。”
我和妹妹都低下头。
荣奶奶又说:“这样吧,我去庄上找找,看哪家这两天杀鸡的,说不定能找到好的鸡毛呢,以后可不要捉我的大公鸡啦。”
我们连连点头。
想不到,傍晚时,荣奶奶给妹妹送来了一个毽子,荣奶奶说她去别人家找了鸡毛,自己做的。那个毽子的鸡毛也是长长的,有白的有红的有黑的,色彩斑斓。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去荣奶奶家玩,就见荣奶奶在门前焦急地自言自语:“我的米哪去了?谁偷走了我的米?”
荣奶奶见了我,问:“小柿子,你看没看见有人从我门口走过?”我说没有。荣奶奶说她去了一趟菊花家,回来就见锅屋的一袋米没了。
这时,我突然看到地面上有几粒米,再仔细看一下,那米撒成弯弯的线,一直延伸向村路上。我说:“奶奶你看!”
荣奶奶使劲弯下腰,才看清了。然后又往前几步,仔细看了,说:“一定是让人偷去了。”我说“:奶奶,米口袋漏了。”荣奶奶说:“不是米口袋漏了,我的米口袋好好的,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大公鸡看人家来扛我的米了,就在口袋上啄了一个口子,我的大公鸡通人心呢。”
我说:“对对,我们去找那个小偷。”
荣奶奶拿了手电筒,对我说:“小柿子,你陪奶奶走一趟,顺着这米线找找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偷我一个老太婆的粮食。”
奶奶打着手电,我走在前面,我们顺着米线走,拐了几个弯子,我们来到了魁二家门前。我看到门槛上都撒着几颗米。魁二的村里名声不好,懒惰,爱赌钱,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魁二家的灯正亮着,门虚掩着。荣奶奶轻轻一推,门开了,魁二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荣奶奶,这么晚了……你……”
荣奶奶说:“魁二,你出来,看看地上。”
魁二走出门一看,脸腾地红了,低声说:“荣奶奶,对……对不起……”
荣奶奶说:“魁二,我知道你困难,你好好出去打工挣点钱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这袋米算我借你的盘缠好不好?”然后,又转向我说:“小柿子,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你魁叔是个好人。”
我一时糊涂了。
魁二低声说:“荣奶奶,我挣了钱还你。”
荣奶奶说:“我们走了,你把家前屋后的米扫干净,当心天亮了让旁人看出来。”
魁二一连声说:“嗯嗯。”
回去路上,我问荣奶奶,为什么饶过了魁二,荣奶奶说:“魁二都三十大几了,还没个媳妇,要是说出去了,名声坏了,就讨不到媳妇了,孩子,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奶奶啊,是盼着他学好呢。”
冬天来了,下了一场小雪,到处晶晶亮亮的。我们一群孩子带着狗,去含沙河边的桑树林里捉野兔。桑树落了叶子,再加上雪的映衬,野兔很容易看见的。
到了河堤上,我们刚要进桑林,就见河坡上的一座坟头站着一只大红公鸡。我突然想起了荣奶奶养的那只公鸡,一时惊呆了。有一个孩子说:“庄上的公鸡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另一个大我们几岁的孩子一跺脚说:“鬼啦,鬼来啦。”
我们都知道荣奶奶家的那只大公鸡的去向:荣奶奶去世后,大公鸡让村里给她办后事的人杀了。
可是我们谁也没怕,都静静地看着那只大红公鸡。这时,一个人走近了我们。是魁二。
他穿着崭新的衣裳,背着崭新的包袱,比原来精神多了。魁二问我“:小柿子,这是谁的坟?”我说是荣奶奶的坟。
“荣奶奶?她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魁二一连声问。
我告诉他,荣奶奶死了十多天了。
魁二一下子扑到坟前,跪在地上。“奶奶,我回来了,魁二来看您了!”魁二的哭声在清洌的空气里响起。
那只大红公鸡一拍翅膀,飞下坟头,飞进了桑林里,转眼不见了踪影。